婉儿当然明白显的苦心。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显。女皇的最后一段日子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和恐慌,正因为她被迫将最高的权柄奉还了显,所以才夜以继日地担心武氏后代会因此遭到报复性地荼毒。她一次又一次地催婉儿去武三思那里,仿佛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身在何处,何处便能化干戈为玉帛。女皇对婉儿说,朕看得出来,显喜欢你,旦也喜欢你,所以去吧,去笼络住他们的心,让李唐最高的权力者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听你的号令,为你所驱使,为你不惜一切……就像,就像当年高宗皇帝力排众议,将我从感业寺接回一样,然后,让他们对诸武手下留情。你做得到,去吧。婉儿不走,女皇便赌气绝食。或者干脆命人去将武三思传来。三思,带她走,她是你的女人。朕,朕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你,领她走。
于是显就这样亲眼目睹武三思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将婉儿带走。那是在他第一次向迁居上阳宫的母亲提出要接婉儿回朝并封她为昭容的一个月以后。
或许女皇恰是故意让显看到这一幕的。女皇就是要让显知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那个时候女皇已变得有些狭隘,与儿子显能稳坐江山相比,她更在意的是武氏一族能否继续保有原来的地位,或者起码,他们能否从政治舞台上安然撤退。她信不过自己的孩子们,但她信得过婉儿,她觉得婉儿就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所以当武三思将婉儿带走,女皇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一旁敢怒而不敢言的皇帝:怎么样?别看他们口口声声对你高呼万岁,可这件事,你还是得由着我,我不但要让武三思将婉儿带走,还要让他们生生世世、千秋万代!
就是在那段日子,武三思得以在婉儿的身体上肆行无忌。其实他的内心是恐慌的,但恰是这恐慌,让他从这个始终令自己仰望的女人身上收获了一种末日的快乐,也便是同一时期,武三思发现他真的爱上了这个女人。原本,从女皇的态度看,那段日子是他讨娶婉儿绝好的机会,因为那个颐指气使的女皇仅剩下左右婉儿的权力了,可一直在姑母面前寡廉鲜耻的他却突然矜持地闭上了嘴。是的没人知道武三思的心里在想什么。尽管女皇经常邀请侄儿光顾她颐养天年的上阳宫并隔三差五地允许他带走婉儿,女皇甚至在上阳宫为侄儿开辟了一间可供留宿的偏殿,可即便是这样,武三思也对迎娶婉儿一事彻底罢口。死神离他的姑母越来越近了,这一点他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当末日真的到来,前方等着自己的会是怎样的一切,故而当所有的程式完成,无论时值光天化日还是午夜,他都会对自己身下的这个女子蓦然生出许多怜惜。
是的姑母是派她来保护自己乃至武氏一族的,就凭着和自己丝丝缕缕的身体的联系,也凭着她和新主,和李氏皇族们丝丝缕缕的旧日情谊,他本暗自庆幸自个儿在绝望中还捡了个大便宜,可现在,他却不想她死,甚至不想她的名誉因自己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损。
婉儿为什么要冒着给武氏家族陪葬的风险做她不爱做的一切呢?这个高深的,做那种事时都一直沉默的女人他从来不懂,永远不懂。但是他不想她死,就是这样莫名的一种情感,生乎****却又貌似无关于****,婉儿为什么要死呢,她的死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损失。
所以武三思的行事开始节制,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每次去上阳宫,都真真正正是冲着姑母去的,他将早年女皇给他的赏赐一一捣鼓出来供姑母把玩,于是老眼昏花的女皇用抖动的手捧着那一件件稀世珍宝说,三思啊,这些好东西真的是朕上给你的?朕自己怎么好像都不曾见过!然后女皇便将大部分的时间沉浸在这些琳琅满目的“玩具”中,且时睡时醒。慢慢地武三思不再带走婉儿,也不再留在上阳宫过夜了,因为即便在白日,女皇也总是昏睡多,清醒少。于是在女皇最初为他开辟的那间偏殿里,他有大把的时间同婉儿在一起。沉默中,他不知这女人对自己究竟是迎合还是拒绝,唯有一次,她强硬地推开他,未等他明白过一切,便已消失在回廊深处。
那是炎热无比的一个午后,太平带着儿子薛崇简、相王旦带着回朝的隆基和隆范来探望上皇。
适逢武三思一早便来了,并且还和上皇与婉儿共进的午膳。年老的上皇还未吃完便昏昏睡去,婉儿和侍女们一同将她挪进内宫寝榻后,便来到了那迂回的长廊上。
今日不行。婉儿说。这是婉儿第一次出口便拒绝他。
为什么。男人不解。
太平和相王待会儿会带着孩子们来……
他们来他们的,与你我何干?上阳宫大得很,消失个把时辰谁也不会觉得少了个你。哦我差点忘了,隆基那个臭小子已经两年没回皇城了,别人倒也都无所谓,唯独他,怕是还要像昔日一样,总是缠着他的上官姑姑讨教问题吧?男人冷下脸道,在一个晚辈面前为撇清和我的关系无所不用其极犯得着吗。
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真要有什么不懂,便是你既然如此害怕为外人道,又何苦非要秉承姑母的意愿?她现在比谁都好糊弄,随便一盏兽首玛瑙杯、一个湘滇步摇,或是一支安徽宣笔都能打发半日光景。
大人还是回府吧。皇帝曾常年在房州,可相王与武氏一族可是有仇的……这种时候,婉儿奉劝大人还是能不露面最好。
难不成我还怕那黄毛小儿不成?武三思上前抓住婉儿的手腕突然间丧心病狂了,我呢,偏要在今日。
也便是在那时,婉儿远远地看到了太平公主和相王的仪仗,于是她不容分说地撸下那只紧攥着她的手。瞬间在她眼前浮现的,是隆基那日在狂风中绝望的眼神。
好在武三思并未死追着着她不放。
“母亲可是还未睡醒?”太平让崇简见过婉儿后,便拉着婉儿的手说。
“刚睡下不久,不过,上皇近日时常昏睡,到了真正午睡的时间,反而睡不久。相王他们呢?刚才,我看到你们的仪仗了。”
太平叹了口气:“还在后边儿呢,是我硬拉着旦来的。你是知道的,自刘窦二妃的事情后,旦对母亲积怨很深,这不,赶巧隆基回来,这孩子行事就是与众不同,打小将生母遇害的事情尽收心底,这会儿倒是劝着他父亲来看上皇。”
“隆基,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不过进了宫门,他倒又仿似不急着看望皇祖母,只让我们先走。到底是孩子,隆基是第一次来上阳宫,想是听闻圣上午睡,故而四处转逛去了。”
女皇醒后便急切地问婉儿:“你不是说隆基午后要来看朕的吗?”
婉儿告诉上皇,不仅隆基,崇简也来了,还有太平和相王。
于是女皇流露出少有的兴奋:“这么多孩子!该,该用晚膳了吧?传,传朕旨意,朕今日要留这些孩子们共进晚膳!”
“可,可是,这会儿才刚过申时呢。”
“怎么才申时呢,明明灯都掌着。去吧,传孩子们,传晚膳。”终日视物不清的女皇命侍女从早到晚掌着灯。所以对她来说,“夜晚”总是格外漫长。
婉儿只好应声退下。
于是丰盛的菜肴一一呈上,却几乎所有人都吃不下。女皇巡视四下:“隆基和崇简在哪儿?”
外孙和孙儿连忙再次上前叩头。
“母亲,他们刚刚不是已经拜见过您了吗?”
女皇将身体使劲前倾,用颤巍巍的手笔画着:“你是崇简?你,就是隆基?不,不可能!你们明明前些日子才这么高!模样也变了!”
婉儿贴近女皇的耳朵说:“他们确实就是崇简和隆基,上皇忘了,崇简倒是常来,可隆基,已快三年没有回朝了。”
这个时候,婉儿与隆基的目光才有了短暂的交汇。可隆基立刻挪开了视线。
“三思呢?”沉闷的午后,女皇慢悠悠的声音又让隆基的目光落回到婉儿脸上,“三思不是刚刚还在吗,他一早就说好要陪朕用晚膳的,怎么,这会儿却走了?”
婉儿的确不知武三思走了没有,她没开口已如芒在背,因为她不用抬眼便已意识到隆基愤怒的目光在逼视自己。
“侄儿怎么会不辞而别呢?”正在此刻,武三思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方才侄儿听闻今日上阳宫有客人要到,特命人回府中取了上好的美酒,给各位助兴。”
“听听!”女皇按了按太平的肩头,“你那攸暨便远没有三思会办事!”
太平“噗嗤”一声笑了:“看来母亲还不糊涂,常客便是半个主儿,依女儿看,这晚宴的酒钱,就该是武大人出!”
隆基不屑,相王默然,而武三思却应声道:“公主不把三思当外人固然是好,可说三思是这里的常客,却着实冤枉。”
“武大人既不是常客,又怎能偏巧碰到我们,还特意备下好酒?”隆基暗讽道。
“什么常客不常客的,还是太平说的,三思啊,就是上阳宫半个主儿……朕这里,难得有这么多年轻人齐聚一堂,不如今日就一醉方休!三思在这里有偏殿可住,你们几个,喝醉了也都留在这儿,明日再走。反正上阳宫大得很,婉儿,你去张罗!”
“且慢!”隆基一扬手,“自古以来,没有听说哪个侄儿替姑母款待儿子女儿和孙子外孙的,如此这般亲疏颠倒,将置本亲于何颜?所以这酒是万不能喝的!”说完便扬长而去。
“大胆!这,这是谁家的孩子,竟敢如此猖狂!来,快来人!”女皇又一次忘记了这个英武的男子便是她的孙子隆基,也忘记了她的身边已没有御前侍卫随时可供差遣。
相王旦刚要说话,太平便灵机一动抢过了话头儿:“崇简,下次结交慎重些!别再把这些不肖皇戚带进来!”
“儿子记下了。”崇简会意道。
太平又赶紧挪到女皇身边坐定:“母亲不生这些黄毛小儿的气,就让廷尉拉出去打个二十大板,以示警戒!”
女皇倒是好安抚,可那顿酒席却是谁也吃不好了,婉儿自是郁郁,太平恨自己最初失了口,就连武三思也觉得了然无趣。
待女皇再次安歇之后,武三思便识趣地离开了,婉儿又陪大伙儿在上阳宫的后院转了一会儿。
“我说婉儿,可真有你的,这后院,整个就是一个缩小的通天宫啊。”太平指的是婉儿命人为上皇重新打造的九鼎和那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年老的女皇自从住进上阳宫之日起便开始无止无休地叨念她那些被置于通天宫并象征着她昔日全部辉煌的宝贝,无奈之下,婉儿只好重令匠人在后院为女皇打造了一个小型的“通天宫”。虽然规模和做工精细程度都不比曾经,但好歹很大程度地安抚了女皇那颗逐渐衰微又落寞的心。
见隆基盯着那金凤出神,婉儿道,“那只上攀云霄,下视四垠的金凤是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5年)三月你皇祖母重建明堂后置在这通天宫顶端的,还有这象征着九州之地的九鼎,它们从玄武门被拉进宫里的时候,你才,只有这么高……”婉儿一边用手比量着,一边说,“当年你的皇祖母看到这九鼎非常高兴,特意写下了一首《曳鼎歌》……”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又不是没见过真的,这些生搬硬套来的假玩意,杵在这里何足挂齿?”隆基不耐烦地打断她。
可是婉儿却丝毫不介意:“姑姑想告诉你的是,那首《曳鼎歌》里,有你的名字。‘羲农首出,轩昊膺期。唐虞继踵,汤禹乘时。?天下光宅,海内雍熙。上玄降鉴,方建隆基。’也许,这便是某种昭示。隆基,隆基?”
隆基根本没有认真在听婉儿说的话。他只是来到九鼎之间,这儿拍拍,那儿敲敲,最后不屑一顾地说:“听说为了铸这些碍眼的东西,用了不知多少斤铜,依我看,不如把它们统统毁了,重新熔化后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