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45205100000040

第40章 海市蜃楼(1)

以武三思和婉儿为中心所击起的涟漪并未在宫里持续太久,因为这场风波很快被女皇的另一重大决定所取代。谁也不知女皇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冒出这个念头的。女皇于垂垂暮年做了许多古今年事已高的老者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比如亲临嵩山封禅,再比如,以七十八岁的高龄车马劳顿穿越数百里秦川于短短二十日内重返西都长安。女皇自永淳元年(公元682年)以来便一直住在东都洛阳,光宅元年(公元684年)又将洛阳改为神都,有近二十年了女皇从未离开过这里,然而长安元年(公元701年)十月,却不顾天寒地冻大病初愈率领子孙百官毅然西行。于是,像多少年前将王皇后和萧淑妃折磨致死后的仓皇出逃一样,女皇为躲避自己孙儿孙女的冤魂,又一次踏上了远行之路。

除了留守韦巨源和副留守李峤,所有随行者都顶着彻骨的西北风,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女皇的轿辇。而女皇一声不响地坐在轿中。女皇整段路途中都没有让张氏兄弟作陪,她只是默默地拉着婉儿的手。那手在说,婉儿,陪着我,陪着我走这一路。婉儿看不出女皇内心的惧怕和追悔,但婉儿清楚人老了总是难免想起旧人旧事,难免想要故地重游,女皇将年号都改为“长安”,足见思念旧都心切。

第一夜,女皇下榻在洛阳北郊的行宫。女皇说她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走了大半天,居然还没彻底走出洛阳。

女皇又说,孩子,看得出你很痛苦,你牺牲了那么多,你是为了我才遭遇那些误解和冷眼的,所以我会帮助你度过难关。

女皇又说,今夜,怕是能睡个好觉了。那些孩子们的魂魄追不上朕了。朕将他们葬在邙山上,那里有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的帝王陵十余座,既然他们鄙视朕,反对朕,那么,就只有让他们生生世世地远离朕,在他们的葬身之地,有那么多帝王,时间那么长,他们可以与那些逝者慢慢相处,最后他们会知道朕到底是不是个好皇帝。

婉儿跪坐在女皇榻前,婉儿说圣上,邵王最后还说,他们没有说圣上您的坏话,只不过,是看不惯您如此宠信二张。

可说到底,他们还是反对我。五郎六郎入侍以来固然有些轻狂,但他们碍着谁了?是,论资历,论修为,论军功,论才华,他们确实位不副实,可他们却实实在在地让我快乐过。你能理解吗,婉儿?我看到他们,烦恼就没了,看到他们,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忘了自己现在的岁数了。所以,所以当早上醒来对镜梳妆时,我才真又掉回了现实的噩梦中,我的脸几乎要吓死我自己,于是有好几次,我没来由地愤怒地呵斥他们,我让他们走,如果没有他们,我会甘心老去的,可他们毕竟已经来了,而且还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脑海里,梦里。

婉儿当然理解圣上。

所以你虽然心里不喜欢二张,却仍费尽心力去帮助他们,你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三教珠英》的进度,就是为了那些老臣们别那么快把他们从我身边赶走,好让我的快乐长一些,再长一些是吗?

女皇说着竟哽咽了。

女皇说我的重润、仙蕙怎么就不能理解我呢?说白了他们还是受不了女人当政,不管这女人是不是他们的祖母。那些朝官们就更不用说了。谁让我快乐他们就偏偏要和谁作对,要弄死谁,男人作为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可以白头爱少年,女人就不可以,女人一老,爱美都是不正经,再爱个人,简直就是荒淫……

女皇说得很恨,但她的声调却渐渐弱下去,那轻抚着婉儿手背的手也慢慢不动了,婉儿本想安慰女皇几句,此时一看,圣上却已睡着了。难怪圣上自己也说,人老了,就这点好处,前一刻钟还恨得牙痒痒,后边一转眼便忘了。

一名侍女急步走进来,说张氏兄弟在外求见。

“告诉他们,圣上已歇息了,让他们明日再来。”

“可他们说,有很要紧的事。”

婉儿只得随侍女出去应对二张。

“这么晚了,侍书还守在这里?”张易之说,“圣上已有七日未服丹药了,这秘炼的丹丸,若不持续服用,怕是不会奏效。”

“可是圣上今日很累,适才说着话便睡着了,请二位大人明日再来吧。”

“侍书您也很劳累,还是让我们二人在这守着吧,况且,梁王那边怕是还等着您呢……”张宗昌话未说完,便被张易之踹了一脚推开了。

“即使这样,那我们先行告退了。”

“是谁在外面说话啊?”

“圣上醒了,适才是二位张大人给圣上送丹丸来了。”

“是五郎六郎啊,让他们进来吧。我,刚才睡着了?”

“是啊,圣上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狄公到了吗?”女皇说,“朕可不能睡,朕诏了狄公来和朕玩儿双陆。”

“狄公?禀圣上,狄公还未到。”

二张进来便端茶送水,侍候女皇服侍丹丸。

“五郎六郎整日熬炼这玩意儿,费时又辛苦。朕,朕今日赏你们一件好东西。青岚,去把南海进贡的那件集翠裘取来,朕记得上次是搁在行宫这边儿了。”

青岚奉命取来了那件完全由翠鸟羽毛制成的裘衣。

“五郎偏瘦,六郎,这件集翠裘就归你了吧。快,穿上给朕看看!”

“这,”张昌宗忙跪下推辞道,“这集翠裘太过珍贵稀有,又是进贡之物,六郎怎么敢穿?”

“让你穿你就穿,反正朕就是赏给你了,快起来,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张昌宗成为“羽化仙子”的那一刻,狄仁杰到了。

“禀圣上,这寝宫外的七七四十九级台阶,老臣用了近半个时辰才爬上来,所以……”

“所以,所以什么!每当看到狄公你跪拜的时候,朕的身体便感到痛楚,朕也说过许多次了,以后这跪拜之礼还是免了吧,”女皇乐呵呵地说,“朕比国公尚年长六岁,国公却在朕面前称老!所以朕要罚你陪朕下棋!就,还是双陆吧!上次玩儿双陆你总输,这会儿,你先和六郎玩儿,先赢了六郎,再说!”

狄仁杰马上意识到武皇这是在调和关系了。

女皇也知道二张这会儿在朝中不得人心,所以想借国公之胸怀给二张吃一点定心丸。

狄仁杰倒是不曾与二张有过正面冲突,可他心里对那两人的鄙视也自不待言。

当武皇问狄仁杰卿二人赌何物时,他不慌不忙地说:“就赌昌宗所衣毛裘。”

武皇笑了:“这赌本可是丰厚之至,卿以何物为对?”

狄仁杰一指身上穿的紫袍,说:“臣以此敌。”

这下武皇一听更是乐了,说:“狄公可知,此裘价逾千金,卿之对者实不等矣。”

不料狄仁杰却正色说:“臣此袍,乃大臣朝见奏对之衣,昌宗所衣,不过是几枚药丸换来的,对臣之袍,臣还犹觉吃亏了呢。”

“没意思!”女皇忽然板下脸,“玩儿是玩儿,朝对是朝对,怎么说来说去,又扯到朝堂上去了。五郎六郎,你们去吧,不跟这老朽玩儿了!”女皇老了,婉儿经常看到女皇面对狄公耍出这种小儿女的情状,从那日的“还你太子!”到今天的“不和他玩儿”都可以看出,女皇与狄公多年的君臣之情也处成了几近亲人的关系。

就这样女皇遣走了二张。

女皇说:“国公,朕本想让你在朝堂上帮我的五郎、六郎说两句话,你却偏偏拿朝服说事儿挤兑他们,罢罢,说正事儿吧,我需要一个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唯一不同的是,上那寝宫外的七七四十九级台阶,不要花那么长时间。”

狄仁杰笑了:“圣上想要这人来做什么?”

“出将入相。”女皇忽然认真到。

狄公不慌不忙地说:“圣上若求文章、资历,现宰相李峤、苏味道足够了。如今却叫老臣另举出将入相之人,可是因为文士拘泥小节,不足以共成天下大业?”

“正是。”

“即是这样,老臣心中倒有一人。荆州长史张柬之虽说年老,却身体朗健,此人,是真正不可多得的宰相之才。他长期未得重用,一旦有机会入朝,定会尽心尽力!”

“你说的这人我知道,可是他比你还老!那四十九级台阶,可是能上的来?”

“老臣以为,张柬之虽已老迈,但精神体格都绝胜过老臣。其次,桓彦范、敬晖、窦怀贞、姚崇四人也皆可重用,但若说立刻出将入相,还尚需历练。故而圣上想要的人,非张柬之莫属。”

“好吧,先给他个洛州司马做。”

狄仁杰想了想道:“洛州司马不算重用。”

“罢罢罢,那就依你,将他调过来作秋官侍郎,然后,再视情况升降调度。国老,你可知朕为何如此信你?”

“老臣,不知。”

“长夜漫漫,给你讲个故事吧。婉儿,你也听听。这个故事,刚好要从你出生的那一年讲起。”

“看来这个故事很长。”婉儿笑着说,“圣上先喝一碗提神汤再讲不迟。”

“你这丫头,也跟那些御医们学着整日拿这些药汤子糊弄我!还说是什么提神汤!这些药汤比我那仙丹的味道可是差远了。”

“自古良药苦口,圣上还是先喝了吧。”狄公道。

“这本就是提神汤。来,圣上不喝,奴婢怕好故事听到一半,圣上就睡着了!”婉儿说着,用小匙为女皇进药。

“瞧她这张嘴!”女皇用完汤药道,“这个故事,得从麟德元年(公元664年)说起,那一年大明宫落成了,营造者是以绘画闻名的阎立本,此人在太宗时曾官至刑部侍郎,一日,太宗与众臣在春苑池泛舟,偶见一稀有白鸟徘徊于水上,见风景大好,便召阎立本来画这个场景,阎立本当时虽还不是刑部侍郎,但好歹也是个主爵郎中,众人都想入画,阎立本便一时间在行舟上被呼来唤去,忙得不可开交,调颜泼墨,挥汗如雨,绘画间隙,他抬头一看,昔日在朝堂上与自己并排而列的同僚们多数非但不领情,还轻蔑地取笑他,于是顿感屈辱,回家后告诫自己的孩子们说,我从小研习诗书,论文才论政务都不比同僚差,今日却因身多一技而被当作小厮使唤,不少同僚也认为我是靠着偏门小道而获得晋升,不屑于我交好。你们都记着,以后也切莫走为宫廷绘画这条路,若要习画,便去做民间的画匠,以自己的本领去赢得百姓真正的尊敬和热爱。当时,只是才人的我听说后很同情他,后来到了高宗时代,偶然一次听说这个‘丹青负我,我亦负丹青’的阎立本在营造领域也登峰造极,当时高宗常年在太极宫处理政务,那里低凹潮湿,所以使他的的风疾日益加重,不仅视力微弱,每到季节交替,双腿便疼痛难耐。御医们说如若居住到地势高敞阳气旺盛的地方可能有利于病情好转,而遍寻整个长安城,地势最高处莫过于太极宫后苑东北部的龙首原了,所以当年已身为皇后的我与高宗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贞观9年停建的大明宫,高宗传召了阎立本,命他主持再度兴建大明宫,经过十万工匠耗时两年多,那座帝国的大厦终于初具规模,也就是那个时候吧,婉儿你降生了,且一降生便阴错阳差地来到掖庭……婉儿,你看国公都打哈欠了,快,去给国公也来一碗提神汤吧。”

婉儿笑着说:“狄大人是听着故事讲了半天,也没讲到自己,这才困了呢!”

“知我者婉儿也!”

“快了快了,这就要说到国公您了,我是说着这阎立本,又情不自禁想起了婉儿你的爷爷上官仪,人老了,再回忆当年的事,好像忽然间澄澈了,婉儿,或许当年正是因为我喜欢他,太看重他,才……”

“您别说了,婉儿都明白……”

“阎立本在某些地方很像上官仪,言不曲意,且看人极准,就像他自己说的,画师的一生阅人无数,只需一眼,便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入画。国公应该还记得自己刚入官场时被衙役诬告的那一回吧?当时负责审查你的正是阎立本,他当时任什么官来着,应该是个黜陟使,在了解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国公,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你是河曲明珠,东南遗宝,他说曾与你长期对视,你却目光沉静且毫不游移,他作画一生,都未遇到这样的忠直笃定之人……”

“看来,老臣还真得感谢那位诬陷老臣下狱的官吏了!”狄仁杰道。

“所以后来圣上就连做梦也要狄大人来解了。(圣历元年一天,武则天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找来狄仁杰,对他说,朕梦大鹦鹉两翅皆折,何也?狄仁杰回答说,武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则两翼振矣。武则天觉得狄仁杰的解释很有道理,故而渐无无立承嗣、三思之意,最并最终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婉儿道。

“是啊,”女皇叹到,“可惜这阎立本只给我举荐了一个国公,便匆匆去也,纵观阎氏一家,阎立本的父亲阎毗担任过隋朝的殿内少监,负责过隋朝大运河河北段的工程设计,弟弟阎立德担任太宗时期的将作大匠和工部尚书,设计建造了翠微宫、玉华宫等长安宫殿及唐十八陵中规模最为雄厚的太宗昭陵,而阎立本本人,也有过无数传世的作品,甚至为盛世修缮过如此宏伟的独一无二的建筑,可他们的后代们却绝弃丹青,再不沾墨了。阎立本死后,朕曾接连颁布了数条诏文用以提高宫廷画师、匠人的地位,可像阎卿这样的巨匠,唐周几十年却再未出现过……”

女皇说着,撑着膝盖站起来:“罢了,国公,但愿你给朕推荐的确实是可用之才。朕累了,下次诏你来下棋,朕会差人抬一方轿辇去接你的。”婉儿唤了青岚来侍候女皇安寝,又慌忙去搀扶颤颤巍巍下了几节台阶的狄公。

“圣上,老臣为您举荐的几个人……”

“我还没老糊涂,你就如此啰嗦,记着呐!国公还是看好脚下吧。”

狄公一级一级地迈着腿:“圣上也老了,近来每有怆然之语,想劝她罢黜二张,都不忍心……”

婉儿道:“大人宽心吧,婉儿感觉圣上心底还是明澈的,婉儿在圣上身边那么些年,如今真是愧于无法逗圣上开心,或许婉儿也和大人一样,是圣上面前的老人儿了,圣上与我们在一起,只能回忆些已故的旧人和难于弥补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