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逾古稀的女皇对御医沈南璆日渐依赖,薛怀义几乎是一年到头也没有单独面圣的机会了。不过人们还是说,这个江湖药郎也该知足了,纵使不再做面首,女皇所给予他的荣华富贵,也足够享用一生的了。
没有人注意到,薛怀义的注意力在悄然转移,朝堂之上,退朝之后,他总是免不了要多看几眼默然立于圣上身侧的婉儿,于是慢慢的,婉儿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女皇毕竟老了,那沈南璆比自己尚年轻几岁,即便再得宠吧,于无人处心头又是怎样一番滋味,还好有沈南璆,让他得以从女皇那里抽身出来,静下心来发现婉儿,心无旁骛地想着婉儿。
当年他薛怀义最受女皇宠信、几乎能呼风唤雨的时候,有人说他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如今想来,说这话的那群呆子真真是愚不可及,他薛怀义再能,也不过是个听令于人的小厮,而那永远在女皇背后默默无闻的婉儿,才当真提笔生杀,令行天下。大明宫的一片牡丹花海中,婉儿就像一株仙草,待要靠近,却又让人满眼迷雾。
薛怀义毕竟来自宫外,又屡得婉儿赐教,所以对婉儿的人格人品,都有相对独立的判断,当然他也听说过关于婉儿曾受女皇之命卧底东宫的流言,甚至知道这女人额上之红梅背后的故事,可这一切的一切,非但没有折煞婉儿在他心中的印象,反而更激发了他的好奇。
渐渐的,薛怀义不再满足于仅只在朝堂之上看看婉儿那么简单了,他开始不断创造机会,希望可以单独与婉儿见面。然而婉儿对他一如既往。不像其他人见他失势,便一副墙倒众人推的架势。婉儿依然唤他“薛师”,依然对他有问必答,以礼相待。
这一日,女皇身边不是婉儿当值,恰好太平公主回宫小住,邀了婉儿出来赏花。
太平又要做母亲了,尽管她的生活也不甚美好,尽管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对爱情失望。
远远的,她就在莺歌燕啼之间冲婉儿招手,婉儿赶紧急走几步,待到近前来,却只见太平捂着嘴笑。
“公主笑什么?”婉儿不明就里。
“我看啊,你还是趁早嫁出去,”太平依然捂着嘴,“不然啊,小心有癞蛤蟆惦记你。”太平说着又“嗤”地一声笑了。
“公主又胡说。”婉儿没当真。
“谁胡说了?回头吃了亏,别怪我没提醒你!喏——”只见太平朝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婉儿顺着太平提示的方向看去,见薛怀义正在一丛芍药中踱步,还时不时地往自己这边瞟几眼。
“这面首失宠了,人一闲就要出事。不过要说起来,他的眼光倒是不错啊!”公主调笑道。
“公主为府中孩儿积点口德吧,再不正经,婉儿可要走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过还真得提醒你,我眼瞅着冯小宝这家伙可是个既有贼心也有贼胆的主儿,婉儿你可要多加小心。”
不知为什么,今日这个不远处的薛怀义让婉儿突然想起那日决云同自己的一席话。太平已是三个孩儿的娘亲了,可神采面色看上去依然比自己年轻许多,太平丰盈又婀娜的周身遍布着活力,不像她婉儿,夜夜镜前一立,美则美矣,却像一株不再吐新芽的渐衰枯木。
难道自己的生活中真的缺那一味药么?
婉儿这样想着的时候,决云那边却出事了。
那一日是决云亲自当值,一大早,便听闻昨夜当值的小宫女说御医沈南璆亥时进入圣上寝宫后,便一直没见他从正门出来,决云心里正在纳闷,但见女皇阴沉着脸命她走到近前来。
决云只得遵命。
“再近些!”女皇威严地说。
决云低着头,她几乎已能感觉到圣上的鼻息。
“贱婢!”女皇抬手便给了她一记耳光。决云是丝毫没有准备的,故而一瞬间被掀倒在地:“奴婢,奴婢不知犯了何罪,惹圣上如此动怒,奴婢罪该万死!”
“你确实该死!竟敢近我禁脔!”
“奴婢,奴婢不敢!”
“你不敢?!你的脸上是什么气味?”
“气、气味?”决云此刻已心虚得很,“奴婢屋里从不熏香,脸上也不常敷粉,不知圣上所指何味?”
“自己去闻!”女皇随手甩出一个精巧的铜制香盒,盖子被摔开了,里面所盛的褐色膏体是不用问决云也认识的,因为那正是沈南璆特意为女皇调制的敷面琼脂。
“太医院有人密报,说你和御医沈南璆有染,我起初怎么也不信,后来我让沈南璆再调那琼脂时加了一味波斯野蔷薇,那野蔷薇香味甚是独特且持久,这琼脂我才刚得了两日,怎就在你那里得了相同气味?你还说你不敢!”
“奴婢,奴婢知罪了!求圣上看在决云服侍您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决云吧!”
女皇看了决云一眼:“你和那沈南璆,什么时候开始的?”
“奴婢,奴婢和他打小认识,那时奴婢还在掖庭,有一次患风疾,连着几日高烧不退,是沈御医救了奴婢的命,那时的掌事姑姑赵氏见决云孤苦无依,甚是可怜,临出宫时才托沈御医多多照应奴婢……”
“这么说来,你与那沈南璆,在我之前了?”
“不,奴婢不敢了!”决云忙道,“以后奴婢再不敢了!”
“可惜没有以后了。”女皇叹了口气说,“那沈南璆已于昨夜被我赐死于宫中,这是他饮剩的半壶毒酒,朕赏给你了!”
孤灯下。
决云迷茫地醒来:“怎么,我没死?这是哪里?”
“这是我的屋子啊,姑姑真是不胜酒力,才半壶便醉倒至寅时!”婉儿笑着说。
决云腾得爬起来:“婉儿!快告诉我,我怎么没死!”
婉儿继续逗乐:“姑姑饮了半壶御酒,延年益寿不说,怎得会死!”
决云站起来,看到婉儿桌子上的包袱:“快别让我蒙在鼓里了,告诉我,圣上为何又开恩了?”
婉儿又是抿嘴一笑:“这我可不知道。反正圣上赐的那酒没毒便是了。”
“那,沈郎也没死?是不是?!沈郎在哪里?”
“轻点声!”婉儿说,“圣上说这宫里姑姑是不能待了,因为圣上对外已经说她赐死了你和御医沈南璆,外头不比宫里,这是婉儿连夜为姑姑收拾的东西,趁这会儿没人,姑姑赶紧回屋去拿了要紧东西来,婉儿好趁天不亮送姑姑出宫门。”
就这样,决云离开了她生活了三十二年的皇城。在城门口,她看到了在外等候多时的沈南璆,顿时泪流满面,婉儿看见她突然伏地,朝着则天门的方向连扣了三个响头……
“那沈南璆真是个情种,知我要处死决云,便要自己赴死以换决云一命。”女皇对婉儿说到,“我说不必换了,将决云逐出宫外,你留下。谁知这读儒书的呆子又不依,说他与决云结好于微时,宁死也断不能将决云弃之宫外。”
“于是圣上心软了。”婉儿说。
“我一听啊,这实在是个呆子。凡事还不得先保命要紧么。我老了,老就是从心慈手软开始的,从不忍杀人以解心头恨开始的。”
女皇对沈南璆还是有心的。尽管她口口声声说,朕将来还会有成百上千个沈南璆,而决云却只有一个,他们是彼此的心头肉,就让给她好了。然而这一年,女皇却不断地变更这年号,而且每一个都暗含了曾经她最讨厌的不断束缚她手脚的儒家思想,想来,必都是受了这儒医沈南璆的影响。
对于决云与沈南璆的事情,婉儿当然知道女皇的良苦用心,一个忠心耿耿侍奉自己多年,一个又曾是枕边之人,惩办他们吧,于心不忍,不严惩他们,那告密制度又难以推行下去,所以她才让自己又担了一次杀人魔头的骂名,不差这一次了,女皇肯定是这样想的。
要说起来,真正死于告密制度的是李隆基的生母窦德妃。
长寿二年(公元693年),户婢允露密告窦氏以巫蛊之术诅咒武皇,正月初二,窦氏前往嘉豫殿给则天皇帝后,便从此下落不明。
李旦甚至到死都不知爱妃的具体遗骨所在。他明知窦氏是冤枉的,却无处伸冤无处声讨,只能找个托词将那允露逐出宫外。
这允露本是窦氏的侍女,那日见李旦亲自为婉儿点画红梅,心里便突然开了窍,心想原来一个普通宫女只要足够幸运,便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许是李旦平日里待所有宫人都太好了,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对主子心生奢念也是可能的,于是,允露开始循序渐进地在李旦跟前献媚,起初还算含蓄,后来渐渐明目张胆起来,一次恰好被窦氏撞见,便斥责了她几句,谁知这允露非但不知悔改,还怀恨在心,故而
趁给窦氏整理被褥之机,将事先刻好的写有武曌名字的小木人藏于窦氏枕下,然后便托人上了密报。
武皇根本不信巫蛊之术。但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旁人以这种愚不可及的方式诅咒她。她尚记得前一阵子自己在万象神宫祭拜天地,亲行初献后,按例亚献应是皇嗣李旦,谁知李旦却借此推脱,将亚献和三献让给了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二人。李旦当时的这一举动让在场的许多人颇有微词,当然也包括远远站在一边的李旦的数位宫妃和儿女。想来这窦氏大概对自己的怨恨由来已久,女皇以邀请儿子儿媳游园为托词,将他们引出宫后,又命人秘密搜查了窦氏的房间,果然找到了一个刻着自己名字的小人。
事情不是让婉儿办的。处决窦氏那日,武皇特意支走了婉儿。她心知婉儿向来心慈手软,更何况,婉儿与那窦氏之间向来友善。这样的婉儿是成不了事只能坏事的。
于是女皇打发婉儿去给孙儿隆基捎些他平日里最爱吃的枣泥芡实糕。隆基是喜欢婉儿的,别看他小小的人儿,却已经很有主见,一次朝堂举行祭祀仪式,金吾大将军武懿宗大声训斥他的侍从护卫,小隆基马上怒目而视,喝道:“这里是我家的朝堂,干你何事?!还不退后?”武懿宗在毫无准备下竟被当时才七岁的小童堵得面红耳赤。一旁的婉儿看在眼里,当下心知这孩童他日必有大出息。
隆基喜欢研读史书,婉儿便经常将自己的藏书拿给他看。那日带枣泥芡实糕时,婉儿还特意给他带了一册《五经》注疏。谁知那盘糕尚未吃完,八岁的小隆基便转瞬成了没娘的孩儿。
窦氏当晚没有回来,李旦便知道爱妃凶多吉少了。他暗中托人四处打探,却又不敢声张,一连几日毫无音讯,他只好悄悄找来了婉儿。婉儿也是费了好大事才打探到女皇已将窦氏秘密处决了。
李旦得知真相后疯了一般抓住婉儿:“告诉我,她究竟犯了何罪?!为何连尸首都不能留下?她一直对圣上敬孝有加,难道是我又得罪了圣上?我的退让还不够吗!”
婉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刚刚得知的一切告诉了这个几近崩溃的男人后,两人同时发现了含泪立于帷帐之外的隆基……
事出同一年腊月,女皇将李旦的五个儿子全部降为郡王,女儿一律降为县主,同时开始了对东宫所有人的软禁,不许他们迈出东宫,也不许朝臣与他们有任何往来接触。
婉儿觉得隆基是从那时起一夜间长大的。是的少年已识愁滋味,对整个皇宫,对自己的家族未生依赖先有恨。从此他不再愿意和宫里其他孩子一起嬉笑玩耍,他变得沉默寡言,心机深沉,谁也看不懂猜不透这个经常像他父亲一样垂着眼皮的孩子整日在想些什么。隆基开始将更多的时间花在研读各类书籍上,历朝历代的史书,驾驭政治的君臣之书,甚至行军布阵的兵书他都爱看,婉儿则对他寻书的愿望有求必应,为了隆基,她频繁地出入宫里的典籍馆,她惊异于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竟有如此大的求知欲望,又有这般坚忍不拔的意志与恒心。
寒来暑往,在“傀儡”父亲护佑下的李隆基已长成朗朗少年。隆基多才多艺,不仅精通音律,而且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由于年幼丧母,父亲又被祖母间接软禁,年纪轻轻的他已懂得收束锋芒,韬光养晦。不过在父亲和婉儿面前,他仍是经常会说写孩子话。
一日,婉儿照例是亲自来给隆基送书,不想侍女却说隆基在后园练剑。婉儿这一日难得偷来半日闲,便信步后园,可绕了两圈,依然不见隆基。
到底是个孩子。婉儿心想,准是又跑到别处玩去了。正打算返回,她忽而听到身侧简短而有力的一句:“婉儿姑姑看剑!”话音未落,那剑已从她的右侧颈斜指过来,险些削落婉儿的发丝。
“又搞偷袭!”婉儿笑说。
“我这是出奇制胜!”隆基狡辩。
“好好好!出奇制胜就出奇制胜,快些把这剑拿开,看着怕人!”
隆基这才将剑归鞘:“婉儿姑姑真是胆小,今日你毫发无损便怕了,他日隆基还要用这剑取他人性命呢。”
婉儿紧张地看看四下:“隆基,你说要那剑取谁人性命?”
“多着呢。”
婉儿心里暗笑,他还知道打个马虎眼儿。
“日后,此类话不可随便挂在嘴上。”
“我才没有,不过是看今日无人,才只跟婉儿姑姑一人说说。”见婉儿依然忧心忡忡的样子,隆基又说,“姑姑放心,隆基的剑,日后指向谁也不会指向婉姑您的,只是父亲胆小,不敢为母亲报仇,待隆基长大成人后,谁杀隆基母亲,隆基便要她血债血偿!”
婉儿又赶紧上前捂住隆基的嘴:“你父亲并非胆小,而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小隆基,还有小玉真,小金仙(玉真和金仙为李旦的两个女儿,同为窦德妃所生),保护一大家子人。等隆基长大了,便会懂得一切。更何况,你母亲与父亲鹣鲽情深,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你小小年纪便满心都被仇恨灌满。”
“什么是鹣鲽?”隆基突然问。
果真还是个孩子。婉儿说:“鹣鲽就是两只比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