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玲珑之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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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明堂起落(1)

也便是从那次谈话开始,武太后开始频繁造访皇帝李旦的寝宫和侄儿武三思的家。

在她眼里,只有这两个人,才当真配得上婉儿。而婉儿无论和他俩之中的谁走到一起,都仍可以继续、甚至永久地留在她身边。武太后坚信婉儿额上的梅花不是那日李旦的神来之笔,同时又时常对婉儿说,三思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后生,而且和婉儿你的少小经历很有些相似。如此说着的太后让婉儿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这样的时光不算太长,因为,这时期的太后倏然间被另一个人分去了心,这个人便是史上众说纷纭的薛怀义。

薛怀义本名冯小宝,早年在洛阳街头以卖药为生。此人曾与唐高祖之女千金公主的侍女相识而为公主所知。千金公主为博取武太后欢心,将聪明机警又气宇不凡的冯小宝引荐给了她。

对于这份渴望已久的“特殊礼物”,武太后非常满意,心照不宣地笑纳了礼物后,还重赏了千金公主。

不久后出身寒微的冯小宝,非但得以与驸马薛绍合族,摇身一变成了薛绍的远房族叔薛怀义,而且还当上了洛阳西郊白马寺(始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是佛教传入我国后兴建的第一座寺院,白马寺建立之后,中国“僧院”便泛称为“寺”,白马寺也因此被认为是中国佛教的发源地,有中国佛教的“祖庭”和“释源”之称。武太后把一个江湖郎中安排在这样一座寺院里,足见她当时对薛怀义的重视。)的住持,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美其名曰在宫内道场诵经念佛。从此,满朝文武和名流政要见到薛怀义都要尊称“薛师”,并且匍匐礼拜,就连当红外戚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也开始对他执僮仆礼、牵马执辔,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从薛怀义出入宫廷开始,武太后近乎一夜之间的转变让婉儿颇为吃惊。在此之前,尤其是高宗死后,她遣走了李显,又逼杀了李贤,经历了儿子的背叛,内心尚在滴血的她做任何事都意兴阑珊,唯有和婉儿私下里提及终其一生的帝业梦想时才打得起精神,而今,婉儿仅只站在太后身边就能感受到她浑身上下散发的光彩。

婉儿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归功于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薛怀义,因为在婉儿眼里,薛怀义与其他男人相较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过是身材魁梧,相貌尚可而已。

作为一个女人,二十几岁应有的经历、体验婉儿此刻全都没有,但她却打心底里为这样一个恢复了荣光的武太后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个踌躇满志的武太后让婉儿恍然又回到了曾经的时代,李贤还在的那个时代。

武家兄弟和薛怀义开始对武太后竞相献宝。尤其是武三思比以前更忙碌了,因为他既要忙着讨好太后,又要顾忌薛怀义的感受,有时候,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会把自己苦心经营的某些功劳有意分给薛怀义一份。

从垂拱四年开始,武太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拉开了武周革命的序幕。

为响应姑母的心声,武承嗣、武三思兄弟命人在一块白石头上凿了“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八个大字,又故意用锐器在周围反复凿划打磨,后又以紫泥碎石填之,营造出一种古朴的样子,称之为“宝图”。然后让武三思心腹唐同泰奉表献给了武太后,谎称得之于洛水。古有伏羲氏继天而王,有龙马负图出于黄河,乃据其文字,以画八卦,称之为“河图”,后有大禹治水,神龟背负书出洛水,以成九畴,谓之“洛书”,后人认为龙马负图、神龟负书都是圣人出现的标志,故武太后见而大喜,不但给唐同泰加官进爵,还下诏宣布她将亲自拜洛,接受“宝图”,并且下令要求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在拜洛典礼前十日齐集洛阳。

至此武三思兄弟才大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的马屁又一次拍准了。

不久后武太后大赦天下,更名“宝图”为“天授圣图”,洛水为永昌洛水,封其神为显圣候。名图所出曰“圣图泉”,泉侧置永昌县,武太后甚至还亲自撰写了《大享拜洛乐》十四章。经过充分的准备后,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武太后亲率众臣在洛水之滨举行了场面宏大且庄严的拜洛受图典礼。武氏兄弟作为宝图的引荐人自然被众星捧月般前呼后拥,朝臣们纷纷呈上热情洋溢的贺表,所有的亲武派也理所当然地借此大造舆论。

可正当朝野上下热闹非凡的时候,武三思忽然对上了婉儿的一双眼睛,那道冷不防相遇的目光倏然间给他春风得意的脸上浇了一大盆冷水。

是的,此时此刻仿佛只有旁观的婉儿照见了他灵魂深处的不堪。更让武三思觉得费解的是,他原以为自己欺人欺世的本领已炉火纯青,连诸位大臣都只得叹服,没想到却让姑母身边的一个侍女冷眼瞅得心里发毛。

婉儿心里确实很有些鄙视这个靠阿谀奉承而步步升迁的武三思,但她还是及时调转了自己的目光,很自然地望向别处。相比较而言,对于武太后的第一个面首,尽管朝廷上下颇有微词,婉儿倒是觉得来自民间的薛怀义为人没有这般谄媚,所以对他反而没有太多厌恶。

同样是讨好,薛怀义做的事情却实用或者说直接很多,或许正是因为薛怀义不善言辞,也不会凭空想象甚至制造出一些有助于太后称帝的言论,所以才把更多的精力和注意力投入到实实在在的事情上,当然,在大干实事之前,这位恩宠日盛的白马寺主持也是很受了些刺激的。

一日,薛怀义的马车与宰相苏良嗣的辇轿在南宫门前狭路相逢了。苏良嗣听闻薛怀义近来仗着太后撑腰气焰日渐嚣张,所以早就想找个时机教训他一番,恰好这一日逮着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自己往刀口上撞——不仅耀武扬威地走南门,而且还不给自己让道。于是,苏良嗣便让几个手下人上前交涉。宰相的随从,语气大概是横了点儿,薛怀义的跟班们一见对方是宰相,又人多势众,都不敢轻举妄动,可谁知他本人却没多长这个心眼,看也不看对方的车辇便吼道:“我还没让你们让道呢,居然要我退后回避!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那边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显然已得到主人的授意了,见这面首依然大言不惭,上去就是一顿耳光。

薛怀义一下子被打蒙了,他的跟班们却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主子遭遇进宫以来从未有过的屈辱。

要说这薛怀义虽然仅为已面首,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平日里宫里人对他多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他哪里遭过今日的罪,于是又气又恼,当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到太后跟前说理,岂料太后却很严肃地说:“怀义啊,那南门本是百官走的,以后你还是走北门,不要去惹他们。”

薛怀义听着太后冷冰冰的口气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婉儿站在一侧,都觉得这个七尺男儿瞬间变得有些可怜。

可是谁也不曾想到,薛怀义没有被苏良嗣的耳光打醒,却被太后短短的一句话说醒了。痛定思痛,他心想凭什么当朝百官走得南门,而自己就只配走北门?他薛怀义偏偏不服!他要干出一番事业,一番大事业,他要凭自己的本事自由进出南门,让所有曾经瞧不起他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于是他想到了兴建明堂,他听闻太后已在召集北门学士为明堂选址,也知道这座几代帝王梦想中的“天堂”曾经四次兴建而又四度倒塌。

没有人可以描绘真正的明堂是什么样子,但异常不顺的事情总能给人一种近乎原始的斗志。当然他也明白,这明堂的建造绝非小可,如何揽下这活儿再如何将它建造得顺应太后之意,恐怕还得请教一个人。

第二日,太后回寝宫后薛怀义便一直在大殿外等候上官婉儿。

他很识趣,知道婉儿很忙,要帮太后伏案打点各类政务,于是便耐着性子等,谁知一等便是近一个时辰,婉儿步出大殿时已繁星满天。

清凉的夜晚,她没有急于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款款地走着,时而停下来抬头仰望静谧的星空。那是她自小闲时就爱做的一件事,她觉得星空是与人间并行不悖的另一个神奇世界。

亥时的大殿通常是婉儿自己的,除了个别当值的侍女,这里再无他人。

“婉儿姑娘可真有雅兴,是在夜观天象吗?可否告诉怀义,发现了什么吉兆或凶兆?”

婉儿冷不防被身后突然发声的薛怀义吓了一跳:“薛师有何事?这么晚了,怎还独在此处?”

“怀义近来有一事不明,特来向婉儿姑娘请教。”

“薛师请讲。”看来这个假和尚倒没有传闻中那样蛮横无理,不过婉儿还是惊异于他竟在这个时刻独自出现在大殿外。

“那怀义便直说了。”薛怀义一脸的正经,“怀义听闻太后已在为明堂选址,但在下才疏学浅,想就这明堂的历史求教于姑娘。姑娘书读得多,可知古往今来,有过建成过的明堂吗,明堂到底是何模样?”

婉儿奇怪薛怀义为何突然对明堂有了兴趣,但见他一脸的诚恳,便本能地尽其所知相告:“薛师过谦了,婉儿也只是略知一二。上至隋朝,隋炀帝已有兴建名堂的计划,当年主持了隋代大兴城和洛阳城的建筑巨匠宇文恺向隋炀帝进献了关于隋代明堂建造设想的《明堂议表》,其中对于夏、商、周、秦、两汉、晋、北魏、南朝宋的明堂形制皆有论述,但传闻隋代明堂却框架未成便坍塌了,到了我朝开国皇帝唐高祖时,天下尚未太平,明堂之事虽已开始绘制蓝图却终未成形,后经太宗临朝时,天下初定四海升平,明堂之事被再度提上议程,可太宗是追古制礼之人,遂命百官遍寻古籍以做到有章可循,可历朝历代对明堂的外观各执一词不说,而且还都非常模糊,于是,明堂之事又被搁置。高宗时期重议明堂方案,启用多为术士在洛阳城东部选址,多费周折,但未来得及建造,高宗便一病不起。而今,太后欲继承先帝遗志,了却前朝系带帝王的夙愿。”

“这么说来,从古至今,明堂究竟是何模样,还有待商榷?”

“可以这么说。”婉儿看着眼前这个突然认真起来的薛怀义,觉得很有意思。

“好,太好了,无迹可循才是最简单的事!”

“薛师此话怎讲?”

“婉儿姑娘,在下认为这明堂虽是象征儒家礼教的建筑,但那些个儒生们却太注重一板一眼,还非得照本宣科有了眉目才能动工,这反而无形中增加了工程的难度,薛某欲毛遂自荐为太后兴建明堂,但求姑娘助在下一臂之力!”

婉儿当下一惊,她没想到这薛怀义的胃口竟如此之大:“薛师抬举婉儿了。此事婉儿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满朝文武尚在为到底该不该建明堂而相持不下,北门学士虽已在选址,但谁也不知这么大的一个工程到底能否付诸实践。”

“姑娘如此聪明,又博古通今,岂不知太后力主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做不成的?”

“话虽如此说,可那明堂的兴造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太后夙愿初构,也定是适时而动,量力而行,薛师心中若有巧思,倒可直接向太后启奏。这会儿时辰也不早,婉儿先行告退。”

“姑娘且留步!”见婉儿举步要走,薛怀义忙说,“实言相告,怀义心中确已有初步打算,就是不明太后真实心意,方来探问姑娘,怀义尚记得数日之前太后曾当朝提及隋炀帝留下的恢弘建筑乾元殿,不知太后是否有意在乾元殿的旧貌上加以改造?”

“太后虽早已看重那乾元殿旧址,但却碍于其乃前朝建筑,高宗时又曾二度重修,于是强力拆毁不是,在其旧基上更新又无新朝气象,所以一直在犹豫。”

“如此便是了,薛某多谢姑娘提点,他日若有所成,定不忘姑娘今日之恩!”薛怀义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婉儿没有太将薛怀义的话放在心上。身在宫中,她见惯了凌云壮志,也听够了高谈阔论,一个人想要做点什么总是容易的,而且在想法萌生之初,往往是最激荡人心的时刻。不过婉儿倒是有点儿理解薛怀义,一个虽被太后所喜却在男人的世界里不得志又刚刚被宰相教训过的男宠,很可能是在一念起的瞬间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梦想蛊惑了。

这样想着婉儿信步走向自己的住所,她甚至转眼便将薛怀义忘得一干二净,如此安静的夜晚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中,那世界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她整颗心的依托、沉浸之处,婉儿有时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不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个世界。晚风很好,又有星月为伴,婉儿一路上都是在回忆中度过的。

她每次走到自己的住所门前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今日却不同以往,背后恍然有跳动的光亮,她甚至在前面的一片高墙上看到了自己朦胧的影子。

哪里来的灯火?她在茫然转身时被东南方上空的浓烟和已红透半边天的火光吓坏了。乾元殿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