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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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艺术与人生(2)

精神的统一非常重要,它渗透到艺术与人生。造就无数杰出人物的同一力量,使他们的艺术达到了全盛时期。他们那令人惊异的美的艺术充满了人生的热情和人类灵魂所能表现的最深切最崇高的感情。精神的统一使他们逐渐认识到完全自我表现的个人权力,并最终获得这种权力,同时也使他们认识到宇宙的客观现实开创了科学方法,导致了随之而来的众多发现。

我没去谈别的什么运动,而是选择了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是为了表明,这两个时期比其他任何时期更能清楚地显示,人的精神在一个文化统一体中,在生活潜能最大限度的一致表现中,享有实现自我的幸福机会,这种生活是丰富、热情、生动和自觉的。“文艺复兴”对现代中国并非完全不适用,如果她要从西方历史中学点什么,那应该是希腊文化和文艺复兴精神。至于太过自信的理性主义和源于十八世纪盛行于十九世纪的唯物主义,都有趣地转了向,最后存自相矛盾的灾难中收场,只留下几个伪科学家狂怒地死抱着实验工具不放,还有就是那些充满乐观的布尔什维主义者崇拜他们一切正确的上帝卡尔·马克思,反对把人性奉为信条,把艺术奉为宗教的新理想主义的普遍觉醒。如果中国尚未完全耗尽生命力,扼杀掉天才,那我们相信,她将带了一颗欢喜的心和觉醒的灵魂,投身这一运动,并终将证明无愧于自己的古老遗产。如果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摆脱作为中国文化特质的僵死陋习和传统桎梏。经过长期的间隔之后,就像“黑暗年代”过后产生了文艺复兴,我们将再一次看到理想的人性光辉,虽然我们得承认目前尚难找到这一迹象,但我们终将看到具体表现全人类特别是我们种族根本的艺术作品。我总幻想要是我们有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或作曲家,不仅能使过去丢失的东西复活,还能奏出我们伟大民族长期压抑的声音。他也许能预言我们原始的精神走向成熟。音乐和其他艺术不同,它是真正的艺术形式,是衡量完美艺术的标准。音乐能更深地打动人心,能更诚服、不可抗拒、强有力和理想地向有鉴赏力的人传递思想和感情。

让我总结一下在这篇演讲中想讲的内容:我简要说明了为什么中国艺术在完全通过想像能力理解、说明人生总的方面失败了,而欧洲艺术多少获得了成功。

我探讨了我们人生与艺术的相对地位,后者是前者的反映,前者对后者负责。

我还列举了古希腊和文艺复兴的成就,来显示以完美的艺术形式出现的精神统一,这种艺术丰要是人道主义的。我们的艺术也要这样。

我还冒然断言,关心人生才能关心艺术。所谓关心人生,我指的是有意识地揭示人性中固有的自然资源,利用一切机会将它们转化成有用的东西。换言之,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觉,有了这种自觉,存在于灵魂中的创造精神才能发挥效用。事实上,我们中很少有人敢说,“我已经完全认识了自己。”请记住,追求表现总会导致自我暴露和理解,而这常会令你吃惊。内在事物的揭示有赖于从外界事物吸收的思想中获得灵感和效力。在这一点上审美鉴赏十分重要,细腻的感情对于美的事物远比强烈的理智和品性重要、有效。只要努力追求艺术的激情,就会认识美和人生的价值。倘若《哈姆莱特》或《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没能打动你,这不能怪莎士比亚和雪莱。当一个指挥得法的贝多芬交响乐演奏高潮时,你仍不能心醉神迷,我看你最好去请耳科专家查查听觉器官是否出了毛病。客气地讲,如果《特里斯坦和依索尔德》不能扣动你的心弦,除非你不喜欢瓦格纳的风格,那你至少应该像逃避数学或体育一样感到丢尽了脸。如果你站在罗马或科隆大教堂的摩西像前不为所动,如果你从特纳、惠斯勒和马蒂斯的油画中只看到一大块漂亮的颜色,那你可以安然地说服自己,你所受的教育远不如你想的那么好。当你走过顺治门的内院,看到肃穆的古墙边精致陈列着一排绝妙的陶瓷艺术品,心下没有半点喜悦时,你最好放弃欣赏后期印象派大师如塞尚的打算,还是躺到安乐椅上去咒诅周围世界的丑陋吧。我当然不是说,我们每个人无须训练和了解,就能像个专业批评家似的即刻爱上欧洲艺术。相反,西方艺术及技巧所体现的根本心想,对普通东方人来说比较陌生,所以总令人迷惑不解。我想中国留学生中具有超于浅薄的肉体快乐之上的起码艺术感觉的人,甚至不足百分之一。

但不要忘记,值得获取的东西往往难于得到。总之,是愚蠢的教育和呆板的习性使我们不能感受、欣赏到事物的原貌。扫清这些因素,你就能恢复审美直觉,也许这种直觉会因饥饿而变得热烈贪婪、敏锐透彻。然后,应把生活本身作为一件艺术品,或一个艺术问题来看。我们被赋予这尘俗的身体、大脑和心脏正如一个艺术家被赋予了绘画、雕刻的主题和场景。当我们将画笔或刻刀运用到已如愿掌握的物质材料上时,不该感到有种责任感吗?一块有限脆弱的材料,可能被一下毁掉,也可能变成一件美的杰作。正如意大利热情的诗人丹农里奥所说,只要我们付出努力,即使在这个世界,还是能把我们的生活变成美丽的寓言。达到善的最好途径是美;既然我们如此乐于追随希腊人的智慧,我们的审美直觉比起含糊不清的道德善感来,是一个更为安全、可信的最终标准。生活是件艺术品!所以,为最后的回顾作好准备。等你七十岁时,青春的红润变成难看的皱纹,甜美的声音变成老年沙哑的干咳,胥你是否对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了丰富多彩的生涯感到欣慰。读读歌德之类伟大或次要点人物的传记,并以此为标准评估自己的一生,看看对照的结果。歌德伟大的一生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件艺术品,一部杰作。至少不亚于罗马圣·彼得的杰作,他们的一生都充满了美的神秘和神秘的美。说到高尚、理智的人生的训诫和原则,我想最好还是再次引用沃尔特·裴特尔研究文艺复兴的著名论著《结论》中的话:

“哲学和思辨义化对人精神的贡献,是使它在敏锐、热情的观察中惊醒。每一时刻某种形式在手上或脸上变得完美;来自山峰海洋的某些声音比其他声音更迷人;某种热情、顿悟或理智兴奋对我们,对那一时刻,更真实,更迷人,更具魅力。感受本身而非感受的果实才是目的。在我们丰富多彩、富于戏剧性的人生中,脉搏跳动的次数是有限的。我们怎样才能在有限的脉搏跳动中,通过最敏感的知觉观察到所要看的一切呢?怎样才能最迅速地从一点到另一点,并总在生命力与其最纯能量凝结的焦点上出现呢?永远与这种热情的宝石般的火焰一起燃烧,保持这种令人迷狂的忘我境界,才是人生的成功。”

他又说:

“正如维克多·雨果所说:我们是罪人,都被判了死刑,但缓刑的期限不明确。我们都有一个期限,过了这个期限,世界不再记得我们了。有些人在倦怠,有些人在热情中度过这一期限,而最聪明的人,至少是在‘这世界的孩子’中最聪明,则是在艺术和歌声中度过一生。我们惟一的机会在于尽可能多地增加脉搏的跳动,以延长这一有限的时间。伟大的激情能带给我们复苏的生活感,爱的悲欢和热烈活动的各种形式,无论我们是否感兴趣,这些形式都会自然地来到我们许多人中间。但记住只能是激情,才真正使你收获复苏的意识的果实。诗的激情、美的渴望、为艺术而爱艺术,这里都蕴蓄着最高的智慧。艺术唤醒你时坦率直言,它只把最高的品质赋予稍纵即逝的人生瞬间,而且它仅为那些瞬间而来。”

(原英文标题为“Artand Life”,载《创造季刊》

1922年1卷2期。傅光明译。)第1章我的祖母之死

一个单纯的孩子,过他快活的时光,兴冲冲的,活泼泼的,何尝识别生存与死亡?

这四行诗是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一首有名的小诗叫做“我们是七人”(we are seven)的开端,也就是他的全诗的主意。这位爱自然,爱儿童的诗人,有一次碰着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发鬈蓬松的可爱,他问她兄弟姊妹共有几人,她说我们是七个,两个在城里,两个在外国,还有一个姊妹一个哥哥,在她家里附近教堂的墓园里埋着。

但她小孩的心里,却不分清生与死的界限,她每晚携着她的干点心与小盘皿,到那墓园的草地里,独自的吃,独自的唱,唱给她的在土堆里眠着的兄姊听,虽则他们静悄悄的莫有回响,她烂漫的童心却不曾感到生死间有不可思议的阻隔;所以任凭华翁多方的譬解,她只是睁着一双灵动的小眼,回答说:

“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人。”

其实华翁自己的童真。也不让那小女孩的完全:他曾经说“在孩童时期,我不能相信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得悄悄的躺在坟里,我的骸骨会得变成尘土。”

又一次他对人说“我做孩子时最想不通的,是死的这回事将来也会得轮到我自己身上。”

孩子们天生是好奇的,他们要知道猫儿为什么要吃耗子,小弟弟从哪里变出来的,或是究竟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但人生最重大的变端——死的现象与实在,他们也只能含糊的看过,我们不能期望一个个小孩子们都是搔头穷思的丹麦王子。他们临到丧故,往往跟着大人啼哭;但他只要眼泪一干,就会到院子里踢毽子,赶蝴蝶,就使在屋子里长眠不醒了的是他们的亲爹或亲娘,大哥或小妹,我们也不能盼望悼死的悲哀可以完全翳蚀了他们稚羊小狗似的欢欣。

你如其对孩子说,你妈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十次里有九次只是对着你发呆;但他等到要妈叫妈,妈偏不应的时候,他的嫩颊上就会有热泪流下。但小孩天然的一种表情,往往可以给人们最深的感动。我生平最忘不了的一次电影,就是描写一个小孩爱恋已死母亲的种种天真的情景。

她在园里看种花,园丁告诉她这花在泥里,浇下水去,就会长大起来。那天晚上天下大雨,她睡在床上,被雨声惊醒了,忽然想起园丁的话,她的小脑筋里就发生了绝妙的主意。

她偷偷的爬出了床,走下楼梯,到书房里去拿下桌上供着的她死母的照片,一把揣在怀里,也不顾倾倒着的大雨,一直走到园里,在地上用园丁的小锄掘松了泥土,把她怀里的亲妈,谨慎的取了出来,栽在泥里,把松泥掩护着;她做完了工就蹲在那里守候——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在深夜的暴雨里,蹲在露天的地上,专心笃意的盼望已经死去的亲娘,像花草一般,从泥土里发长出来!

我初次遭逢亲属的大故,是二十年前我祖父的死,那时我还不满六岁。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可怕的经验,但我追想当时的心理,我对于死的见解也不见得比华翁的那位小姑娘高明。我记得那天夜里,家里人吩咐祖父病重,他们今夜不睡了,但叫我和我的姊妹先上楼睡去,回头要我们时他们会来叫的。

我们就上楼去睡了,底下就是祖父的卧房,我那时也不十分明白,只知道今夜一定有很怕的事,有火烧、强盗抢、做怕梦,一样的可怕。我也不十分睡着,只听得楼下的急步声,碗碟声,唤婢仆声,隐隐的哭泣声,不息的响音。

过了半夜,他们上来把我从睡梦里抱了下去,我醒过来只听得一片的哭声,他们已经把长条香点起来,一屋子的烟,一屋子的人,围拢在床前,哭的哭,喊的喊,我也捱了过去,在人丛里偷看大床里的好祖父。忽然听说醒了醒了,哭喊声也歇了,我看见父亲爬在床里,把病父抱持在怀里,祖父倚在他的身上,双眼紧闭着,口里衔着一块黑色的药物他说话了,很轻的声音,虽则我不曾听明他说的什么话,后来知道他经过了一阵昏晕,他又醒了过来对家人说:“你们吃吓了,这算是小死。”他接着又说了好几句话,随讲音随低,呼气随微,去了,再不醒了,但我却不曾亲见最后的弥留,也许是我记不起,总之我那时早已跪在地板上,手里擎着香,跟着大众高声的哭喊了。

此后我在亲戚家收殓虽则看得不少,但死的实在的状况却不曾见过。我们念书人的幻想力是比较的丰富,但往往因为有了幻想力,就不管生命现象的实在,结果是书呆子,陆放翁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的范围是无穷的:我们少年时精力充足什么都不怕尝试,只愁没有出奇的事情做,往往抱怨这宇宙太窄,青天太低,大鹏似的翅膀飞不痛快,但是……但是平心的说,且不论奇的、怪的、特别的、离奇的,我们姑且试问人生里最基本的事实,最单纯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近人情的经验,我们究竟能有多少的把握,我们能有多少深彻的了解,我们是否都亲身经历过?譬如说:生产、恋爱、痛苦、悲、死、妒、恨、快乐、真疲倦、真饥饿、渴、毒焰似的渴、真的幸福、冻的刑罚、忏悔,种种的情热。

我可以说,我们平常人生观、人类、人道、人情、真理、哲理、本能等等名词不离口吻的念书人们,什么文学家,什么哲学家——关于真正人生基本的事实的实在,知道的——恐怕是极微至鲜,即使不等于圆圈。我有一个朋友,他和他夫人的感情极厚,一次他夫人临到难产,因为在外国,所以进医院什么都得他自己照料,最后医生宣言只有用手术一法,但性命不能担保,他没有法子,只好和他半死的夫人诀别(解剖时亲属不准在旁的)。

满心毒魔似的难受,他出了医院,走在道上,走上桥去,像得了离魂病似的,心脉舂臼似的跳着,最后他听着了教堂和缓的钟声,他就不自主的跟着钟声,进了教堂,跟着在做礼拜的跪着、祷告、忏悔、祈求、唱诗、流泪(他并不是信教的人),他这样的捱过时刻,后来回转医院时,一步步都是惨酷的磨难,比上行刑场的犯人,加倍的难受,他怕见医生与看护妇,仿佛他的命运是在他们的手掌里握着。事后他对人说“我这才知道了人生一点子的意味!”

所以不曾经历过精神或心灵的大变的人们,只是在生命的户外徘徊,也许偶尔猜想到几分墙内的动静,但总是浮的浅的,不切实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人生也许是个空虚的幻梦,但在这幻象中,生与死,恋爱与痛苦,毕竟是陡起的奇峰,应得激动我们徬徨者的注意,在此中也许有可以感悟到一些幻里的真,虚中的实,这浮动的水泡不曾破裂以前,也应得饱吸自由的日光,反射几丝颜色!

我是一只不羁的野驹,我往往纵容想象的猖狂,诡辩人生的现实:比如凭借凹折的玻璃,觉察当前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