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踏着暮色,大老远赶来看我时,我正在养牛场忙着收购青草。一冬的干草料,吃得奶牛们口舌生疮。领导说再不收购些青草回来,怕是我们的牛儿也得抹“宝宝霜”喽。
尽管如此,听说母亲来了,领导还是给了我半天假。
养牛场近旁有座山,传说是张献忠被围剿的最后避难地。张全军覆灭后很长时间,山上还插着许多飘扬的旗帜,当地人便称它为“插旗山”。又说,晴天的时候,从成都西门望出来,也能清晰地看到山的轮廓。
母亲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决定第二天去那山上看看。
从养牛场到山脚约七八里路。我准备借辆车搭母亲前往。母亲说:山里人有车不容易,都有用场。能自己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去麻烦别人?我还走得动,咱娘儿俩就走路去吧。你若怕误了回程,我们明儿早点动身。
母亲是倔强的。她说要走路,我就是借到车,她也不会搭的。听舅舅说母亲19岁考上中专,刚入学,爷爷便被戴上了地主帽子,成了被批判的对象。母亲一直坚持念书,直到学校停了课,才不得不回乡。由于是地主的女儿,隔三岔五要会被安排去交待爷爷当年压榨农民血汗的“光荣历程”。母亲怎么也不开口。“小将们”用柳条抽她,又将双手双脚绑在水缸上,作“鸭儿凫水”状。血浸红了水缸,母亲一次次晕过去,又被一次次浇醒,她却依然倔强地紧闭着双唇。
桔红色的朝阳从东边升起时,母亲和我已走在山路上了。不时有野鸡受惊飞起,偶尔还有一两只山鹰从头顶掠过。母亲说:“没有骑车是对的。这样走着,多好。”母亲边走,边尽情地展开双臂,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这让我觉得,母亲身体虽已近暮年,心态却仍年轻。
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引领着我们。母亲一直走在前面,脸不红,气不紧的。倒是我,要不时停下来喘几口气。到半山腰时,似乎没路了,风也陡然大起来,吹得树枝呜呜地响。我突然有种怕怕的感觉,看母亲仍颇费周折地寻路前行,便说:“回去吧,没有路了。”说着便转身要下山。母亲气恼地吼道:“秋,回来!你怎么能说回头就回头?”
其实,我是怕累坏了母亲。毕竟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累着了不好。母亲似乎也明白了我的忧虑,便温和地说:“做事不能没有恒心哦,我们不是到山腰了嘛,看不到别人留下的路,就不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我只好继续跟随她登山。母亲在前面,用一根树枝披开杂草,我在后面用手分开灌木。我们的脚步越来越慢,但山顶还是越来越近。
看到山顶那棵又高又大的榕树时,山越发陡峭了。一面巨大的石壁直直地横在我们眼前。只在泛着青苔的岩石上,隐约有些刚好能放下手指或者脚趾的小坑。我说:“行了吧,路这样难走,咱们还是别上去了。”母亲说:“怎么不上啦,不是已经看到山顶的树了吗?走,跟我上去看看。”
说完,就用双手抠住石壁上的小坑,一点点抬脚上移,脚蹭进小坑,定一下身子,然后再换手,抬脚,定身,像爬梯子样,慢慢上升着。那徐徐挪动的身影牵引着我的目光。“你真不想上来吗?”临近山顶时,母亲回过头来,嗔视着我。
我冲她一笑,也学着她的样,手足并用,跟在她身后向山顶爬去。
再一次沐浴着初春的阳光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山的最高峰。虽然回望刚才攀援的山崖,仍由不住阵阵心悸,但山顶的风光也真是迷人。视野开阔,连绵不绝的远山尽收眼底;蓝蓝的天上那悠悠的白云在我们头顶游移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一片。
“秋,这不就上来了么?如果半路退回,能看到现在的风景?”母亲说,神情里透着喜悦和骄傲。一滴滴晶莹的汗水被阳光映照得象珍珠般缀饰着她的脸膛。
山顶风大,吹得母亲的衣袂和头发飘飘扬扬,像旗帜一样。这使她凝神远望的侧影显得格外刚毅、不屈。突然想起插旗山的得名,想起母亲大半生的坎坷经历,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颤动,为生命的悲壮和尊严。
回想起登山路上母亲的坚持,这才恍然有所惊悟:原来,母亲是用她的执着和坚强向我诠释着生命的另一种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