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终,我是始,我将那甘霖的水,白白的送给人喝。
——《奥尔齐兰史诗》
***
那是开始。
也是结束。
……
那是结束。
也是开始。
——在浑噩与疼痛的双重折磨下,透过视线极限处的淡淡荧光,阿佳维看到了终结。
……
漆黑的并不是天空的天空,如今,似乎成为了彩色。
(不过,不管怎么说……)
身上的伤口依然在流血。
眼睛已看不清许多东西了——但,阿佳维却知道,自己仍活着。
(不管怎么说……)
是啊。
无论如何,即便失去了信念、尊严、勇气,乃至失去了一切不该失去的东西——即便已成为懦夫,成为弱者,成为理应被别人欺凌、遭受奴役,并认知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种局面的软蛋——至少,我还活着。不是么?
(好疼……)
眼睛非常酸。
非常麻。
有些睁不开,但是,阿佳维却明白自己必须保持清醒。
在这种地方遭到袭击的他,是不会有部下前来援救的。
所以,接下来,无论再怎么疼…他都深知,自己必须重新鼓起劲儿来,骑上那匹离这里还不算远的马…离开这儿,然后再……
!
“嘎啊……”
他猛地一咬嘴唇。
泛白的肌肤上,蓦然映出稍许不明显的血色。
“呲……”
他笑了。
手臂仍是使不上劲儿,但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一切想来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双腿受了伤,现在还支撑不起来,但只要再熬上一段时间……一定,一定仍可以站起来的。
什么?血?
是啊,血流了不少。但是,只要再坚持一下……
“咳咳!”
阿佳维昂起头,双目微闭,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背后靠着的大石头,现在已被他的体温暖和得有了些温度。作为养伤的地方,这儿显然还不错……但是、但是……即便不花费更多思考,阿佳维也知道:对自己来说,已没有更多时间了。
“呼……”
他深吸了一口气。
继而,
“呜!”
用力一挺。
倏——扑咚。
然而,没有任何效果;他所做到的,只是一丁点儿的挣扎。
(好累…)
(好累……)
(好累………………)
真的好累。
(稍微休息一会儿的话…)
(如果只是一会儿,或许……)
(只休息一小会儿,应该不会………………)
他渐渐的闭上了眼睛。
是的。
只是稍许的休憩。
反正,现在最大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只是稍微歇一会儿,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所以——所以!!
……
但就在这时,
扑通。
伴随着附近的一声响,阿佳维猛地睁开了微闭的双目。
“谁?!”
他竭尽全力发出了一声嚷,然后,便听到了宛若动物受到惊吓的一声“啊”。
——
视线猛朝右侧瞥去,却见……在寂静的、宛若空无一人的平整沙地上,一个肮脏的小男孩,正手持投矛、眼睛也睁得大大的——朝这边窥视。
“……”
阿佳维微微张口。
然后,舔了一下嘴唇。
假如是从前在路上遇见这种肮脏的小鬼,他是绝不、也绝不可能停下来看对方一眼的。
然而,
在这种时候,
这种地方,
这种状态下,
遇到这种人——
对阿佳维而言,却已经暗喻了最终、也是最糟糕的结局。
(……)
他并不害怕。
也没有对老天的这种安排感到不公。
他只是……觉着可笑。同时,也觉得这个肮脏的小鬼,实在是像极了,从前那个对人生不服输的自己。
“哈……”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在阿佳维脸上,已再次浮现出了笑容。
是的。
笑容。
尽管这样的笑容,看上去实在像极了狞笑,但是……这个男人却觉得,自己这一刻的心情也好、感情也好,都实在是清晰得有些过头了。
“小子,你想从我这儿拿走什么?”
他再次昂起头,血与唾液的混合物,也从嘴角缓缓滑落下来。
“是我身上的钱?我的衣服?那匹马——亦或是我的性命?”
“……”
自己明明已经将话问的这样清楚了。
想来,只要是个听得懂人话的活物,都一定能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可是,很显然,那个小孩即便面对这样的情形,也依旧选择了观望。
他没有过来。
他只是静静地握着投矛,并向这边投来冰冷的目光。
“哈……哈哈,哈哈哈……”
阿佳维越来越觉得可笑了。
他笑了。
是真的,大笑着,用笑声回答了整个世界向他提出的问题。
“好啊!好啊!”
他大嚷着:
“这就是你的答案啊——那就都给你好了!我的钱,我的衣服,我的马,还有我的命——只要你想要,就都拿去好了!”
血快流干了。
力气,也快耗尽了。
阿佳维甚至连声音都开始变得沙哑。
“祝你好运!我是说真的——小子,祝你好运!!”
竭尽全力吼过这一嗓子后,他突然觉得,再这样玩下去,似乎已没什么意思了。
而同样的……
再这样喊下去,也已经没意思了。
(他在等我死。)
(他不想冒风险,他想等我死掉后,再走过来,拿走我身上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
阿佳维歪了一下头,继而,颓丧的瘫软下了身体。
(这样挺好。)
(这个真不错!)
如此想着的同时,一个古怪的念头,却也突然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为什么,我小时候就遇不上这种好事呢?)
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伤口不疼了。
而且,原本较为模糊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无比清晰。
趁着意识还清醒的这段时间,他认真回忆了一会儿从前经历过的一切——最初的记忆似乎是在孤儿院中。那个时候,自己……好像是所有孩子中,最体弱的那个吧?啊啊…那个时候,还真是……不管怎么和那些大孩子打架,都赢不了。馒头总会被抢走,吃的不饱、身体就更加孱弱,下一次的打架也不可能打赢……然后,第一次赢的时候,是哪次来着?
第一次吃饱的时候,是偷偷从胖小子那儿偷来的馒头?还是从自己的第一个女友那儿,得到的那份肮脏的薄饼?
啊……
是什么时候来着?
究竟是……
渐渐地,
阿佳维越来越累了。
而且,
也越来越想睡了。
……
结果,他终究闭上了眼睛。
……
临睡前,
阿佳维好像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不再是曾在地下世界中叱咤风云的人物。而仅仅是,生活在奥尔马奇兰乡村地区的,一个非常普通的农场主、有着非常普通的妻子,以及非常普通的女儿。他甚至还养了一条狗!一群牛!并且在竖在农田中的稻草人头顶,轻轻地、插上了一支小巧而不安分的风车。
时值晌午。
背靠着农田旁一块大石头的阿佳维,陷入安眠。
风儿正吵。
但除了风,一切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只唯独那插在稻草人头顶的小风车,依旧在并不猛烈的风声中,悄悄旋转。
但终于……
就连风也停止了。
于是,旷野上唯有那风车在旋转——它一直旋转着、一直——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