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背叛了你们的托利多!”
寒风萧瑟,太阳悬在东边的天上,了无光热,虚弱得好似一团泡沫。
美狄亚的裤腿里塞着羊毛垫子,膝盖的夹层与贴着屁股的部分填的满满撑撑,而在这一层厚实裤子的外层,是一件又皱、又脏的布质长裤,寒风中,她高立于骏马之上——她还是第一次以迪达特托利多的身份向士兵们喊话。可是,今天的她却比往日更虚弱、更乏弱、也更软弱。
谁看到了她的软弱?
谁会察觉到她的软弱?
索索一言不发。他本不该出现在这儿,可是,为了使人们的怨恨与愤恨不至于对准美狄亚——他却还是站在了这里。
“……”他眯着眼,将视线轻缓扫向周遭。
恐惧与愤怒。
如果只是恐惧,人们或许会在恐惧的驱使下奋力一搏;如果只有愤怒,他们或许会立刻上前将自己撕成碎片。
他是恶狼,也是毒蛇。
正因为是大家从未见过的猛兽,所以,这些珍惜着各自性命的战士与牧民们才会保持缄默——美狄亚殿下受了骗,美狄亚殿下只是遭受蒙骗,只要这个男人不在就好了…人在遭遇到自身不能理解的事情时,总爱将矛头对准不正常的人或事。站在被北风吹干了雪粒的荒原上,索索在孤独与恍惚间,逐渐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那时,当奇卡的使团商队抵达科纳穆,又用木板按照模子印出一本本的小册子用以向他们所认为的“富有学识”的波罗人传播教义时,镇上的大家将热病怪罪到了奇卡人带来的纸张上。他们将一本本册子收集起来,架起火堆,又把一本本印有文字的册子丢进了火堆……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呢?
他仍记得,爷爷那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
他仍记得,火光映照下与黑暗相互衬托的一张张麻木、乏味的脸。
……何等的愚昧。
他不知道那年的热病为什么那么厉害。
他只知道,奇卡人既不会在墨水里掺进热病病人的囊水,也不会让患有热病的工匠制作这些册子。
可是,为什么人们会相信如此可笑的论断呢?
这些会写自己名字,部分人甚至还知道如何阅读与书写的乡民们——他们真的愚昧么?
……
索索猜,或许大家都对一切心知肚明。
又或许,仅有一部分人如此认为。
唯一令他感到怪异是,即便大家知道印着文字的纸张能够卖钱,而且,他们明明很珍惜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哪怕连他们自己都看不懂的书籍——面对人群,单一的个体只能乖乖封藏自己的灵魂。
就像那时的索索一样——明明知道那是错的,他为什么没有站出来告诉大家:那是错的呢?
为什么?
……
因为,我只是人。
我只是一个与旁人无异的,软弱、无能、弱小,离开了大众就说不了话、看不见东西、想不了事情的人。
“……”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寒风中,美狄亚依旧挥动着手臂,她不断提高音调,那属于女人的毫无震慑力、只会令人感到可笑的声音不断从她的喉咙底传向四周——她试图告诉大家,试图让人们知道你们应该遵从传统、尊重道德、保持忠诚……这个蠢东西。
迪达特人的传统是什么?
迪达特人的道德是什么?
迪达特人的忠诚又是什么?
如若他们遵守传统,你的父亲早就该死了;如若他们遵守道德,你根本不成为迪达特托利多;而如若他们遵守忠诚,你就该在你父亲死后被抓起来、被扒光衣服、打耳光、吐口水、再被恶狠狠地丢到外面的雪地里好好忏悔罪孽。
现在的迪达特,充其量只是个四不像的怪异产物。
它不是草原部落,不是王国,它的民众不习惯自由,也不习惯服从,它的群体不擅长联合,也不懂得该如何分道扬镳。
托利多陛下毁掉了他们的勇气,又为他们树立了服从的意识;可是,他只为他们树立了服从的意识,而没有给他们充足的时间适应并获得与这种意识相配的灵魂——所以你才会见到这一个个的,不敢反抗、又不肯低头的怪物。美狄亚,你猜,今后的一切会沿着怎样的轨迹发展?你再猜,倘若你输了,你与你父亲毕生奋斗的基业又将踏向怎样的结局?
索索喜欢人群。
他喜欢人群中这一个个的,躲在沉默与喧嚣中的孬种和废物。
在他看来,迪达特人中唯一有可能与这种懦弱决裂的或许只有拖勒卡,因为他是真的很耿直。除此之外,那个喝令使者回来叫美狄亚亲自己屁股的男人也是个好汉,至少他真正让这滩平静的水浑浊了起来…索索曾想过,倘若这次迪达特人仍选择沉默以对,仍选择乖乖服从,那自己就带着美狄亚离开这儿,越远越好。如果她不愿意,即便打断她的腿也一定要把她带走……
不过,好在他们造反了。
“……”听着美狄亚那渐趋高昂的声调,看着她那不断挥动的拳头……一时之间,索索竟真有了种倘若人们现在将自己杀掉,迪达特人就真有可能回到最初的错觉。
如果托利多陛下还活着……
唉。
算了。
想到这儿,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一定要让塔罗布付出代价——!!”
最终,美狄亚以这样一句话结束了自己的战前动员。
今天,如无意外的话,她会像这样带着亲卫队与支持自己的部族军队奔赴双方约定好的战场——彼此是塔沙克人,为了前任托利多陛下的公道而战,一方是为了铲除暴君,另一方则是为了打击叛逆……好一个迪达特!就连索菲式的繁文缛节,他们都学得如此不通透。
索索能大致猜测出双方这样做的原因。
双方都是迪达特人,彼此采用的手段与手法都差不了太多。那么,究竟是该由那个塔罗布突袭这边的营地,屠宰畜群、杀害人民还是应该让美狄亚率队突袭,屠宰牲畜、将还活着的人赶到冰天雪地里任他们冻死、饿死?
他们谁都不敢这样做。
塔罗布尤其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拖延下去只会令越来越多暂时仍支持他的部族摇摆不定,美狄亚毕竟是多年的公主,她毕竟是杀父上位的强者,草原上的人们敬畏强大,更别说他们对美狄亚杀害部众的行径只是感到愤怒,而没有真正切身实际的感到恐惧。这样想来,集中兵力通过一场战役结束争执,给内战双方彼此留一分情面,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既能保证美狄亚不做过火,又能保证他一旦胜利便可转而接收托利多陛下遗留下来的政治资源……多好。
想到这儿,索索笑了。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他才必须得毁掉对方的如意算盘。
还不够。
需要死的人…还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