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犹若素纱的银白铺裹在苍茫寥廓的大地间,路尽处是葱郁簇拥在一起的低矮林木,其他方向上则仍能够看到当初被砍伐殆尽后留下的木桩与弯曲的枝干——梅雅迎着风雪蹒跚前进,索索则继续紧随其后。
迪达特人?
哪里都找不到。
美狄亚在哪儿?
不知道……
索索只感到喉咙干渴。
继续前进,所能看到的也只有梅雅那裹着厚厚一层棉衣的单薄身躯。
“……”
他暂时止步。
他任由漫天风雪弥漫挥扬在自己的身上和头顶,轻盖着他头发的厚重绒帽的边缘,此刻也被狂风掀卷地稍有些翻动。
梅雅停住了步子。
她稍稍转回头来,了无神色的眼睛中透露着一丝单薄。
“怎么了?”
“……没事的。我只是,想在这里看看。”
“长冬。”梅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今后还会更冷的。”
“……”
索索却没有应声。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手稍稍垂在一起,视线则一直眺望向远方高空中朦胧的所见,乃至于其下隐藏着的无数黯淡愁云。
天空会改变。
会晴朗、会阴沉、会狂躁、也会阴郁。
但下一次改变是什么时候?
他,心怀惆怅。
***
第一天,他曾尝试推动木门逃出来。
第二天,他依旧在做无所谓的尝试。
当达到第二天傍晚时,他开始在下面发出毫无价值的狂吠。
第三天,他将愤怒倾泻到了木门上。
无数次捶砸。
无数次猛推。
无数次叫骂。
无数次哀求。
但木门却始终一动不动。
甚至连那些压在上面的东西,也完全是一动不动。
“……”
梅雅静静地欣赏这一切。
野蛮人为她留下了食物。
他们嬉笑着,嘲笑着,乃至于颇有兴趣的期待着底下男人的丑态。
……但终究不会有谁在这儿等下去。
一天也好。
两天也罢。
梅雅却愿意一直在这儿待下去。
……
她依旧住在家里。
将母亲的尸体丢到河里——这是一个孩子稍稍努力,就也能做到的事。
她已经十二岁了。
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完全没想过。
对此刻的她来说,相比起将母亲的尸体肢解后扔进水里——她更期待的是之后的事。
父亲。
强大的父亲。
了不起的父亲。
无敌的父亲……
“……”
她兴致勃勃地坐在合适的地方欣赏着。
伴随着下面的人的一次又一次无力的挣扎。
伴随着下面的人的一次又一次疲惫的哭喊。
伴随着下面的人的一次又一次徒劳无用的求饶……
终于——
第四天、五天、六天。
第七天、八天、九天。
自始至终,下面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女儿还活着。
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当初顶上传来的无数哐、咚的响动究竟是什么。
……下面听不到更多声音。
这是梅雅的经验之谈。
……下面深邃而可怕。
这同样是梅雅的经验之谈。
第九天。
父亲他,还活着吗?
或许吧。
说不定,他会将里面的粮食直接生着塞进嘴巴。
他说不定会把两颊塞满粮食,说不定会用舌头舔地上湿润的泥土——他说不准真有那种求生的意志。只不过,他现在还能做到什么呢?
啐!
梅雅踩在木门上,她轻轻啐了一口。
父亲。
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事。
无论殴打、谩骂、羞辱,甚或是强X。
当事情结束后,他总喜欢回头吐一口浓痰,再张着满是酒气的嘴骂一句:“孬种。”
“……”
梅雅阖上了眼睛。
她静静地,深深舒出了一口气:
“孬种。”
***
“索索,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似乎与我有一点……相似。”
“当然,我知道的……被我这种人说这种话,你一定感觉很不痛快吧?”
闻听此言,索索轻轻抬头。
他们继续迎着风雪前进。刚刚梅雅的一番话与其说像是在说给索索听,倒更像是说给她自己。
他看了她背影一会儿:“完全不会。”
停顿一下后,他又道:“你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是么……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这样说我的男人。”梅雅笑了。
然而,她却没有回过头来。
只是轻轻地笑,也只是慢慢地走。
“你总有一天会忘了我的——忘了我,就像忘了每一个你曾伤害过的人一样。”
“我不会的……”
“就像是我。”她突然止住脚步,又轻轻转身:“我曾杀过哪些人,曾折磨过哪些人——我对他们或她们所做的事,如今都已经快忘得差不多了。自从被她们救下加入帝国后,我一直在干这个活——无论是把蛇塞进将人密封住的容器,或是用钳子将人的指甲一根根拔掉——我现在只记得这些残忍的事。他们的脸……倒是连一个都,记不清了。”
“……真像个傻瓜。”
“对、对——就是个傻瓜。”
梅雅放声大笑。
她返回来走出几步,又用力拥住了索索的身体:“倘若我伤害你,你会记住我么?倘若我爱你,你会记住我么?”
“……都说了,我不会忘了你。”
站在风雪中,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气力。
不知不觉间,梅雅与某个女孩的脸似乎稍有重合——欧丹,是……欧丹吗?
他脸颊上的肌肉稍作抽搐。
一股阴郁的感情笼罩了他的整颗心脏。
爱情也好。
誓言也好。
这一切的一切,甚至还没经受时间的考验就已经朽烂了啊……
“看呐,你现在就想着别的女人。”
“她已经死了……”
“但你不还是想着其他女人吗?”
“……”
索索无言。
他只能将在风雪中略有些麻木的手臂伸开来,再轻轻抱住她。
“你,不会伤害我。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不会伤害我……”梅雅将脸埋在索索的胸口,她迟钝的蹭了几下,最终轻轻侧过脸去:“尽管知道是假的。但是……”
“你为什么喜欢我?”没来由的,索索突然问道。
“你与我相似。”梅雅却抬起眼睛:“不是刚刚才说过吗?对我来说,你就像是这世上存在着的另一个我——明明什么都做不到、明明什么都做不到、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却还是……”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完。
女孩只是任由自己暴露在外的发梢在寒风中轻轻起舞。
银装铺就了残忍凉薄的大地,但它却没法掩盖希望。
长冬总有一天会过去。
总有一天……
“索索。”
“嗯?”
“抱着我……”
“我不是…抱着呢么。”
“我考虑过,我曾试着以自己的角度思考你究竟在想什么,之所以要逃走又是为了什么。”
“……”
“你………………”
风太大了。
后面的话,索索没听清。
他问:“什么?”
继而追问:“你说什么?”
“……野蛮人,其实是你带进来的吧?”
闻言。
闻言,索索的瞳孔登时扩大少许。
他试图解释,却被梅雅骤然抬起的视线吓在了当场。
梅雅紧紧地——她盯着他。
“我知道的。”
她道:“正如你为了复仇什么都愿意做一样——我当初,为了能从悲惨的命运中逃出来。我也做了很多……”
“来之前不是对你说过吗?我的过去。我,只是个从小被父母虐待,甚至被我的亲生父亲X过的****——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想继续生活在那种处境中的女孩。你觉得,在那种全村人都厌恶我的父亲,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冒险杀掉他的情况下——我能怎么做?”
“你……”
索索咽了一下口水:“你……但是,这不对劲儿。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在去森林里砍柴时救了一个蛮族。”
梅雅执拗得瞪着眼睛:“酬劳?对,我当然会讨要酬劳……我的要求就是——他们所有人,所有人的命!”
“……”索索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而,一股热意却又迅速统治了他的整个心神。
他……
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他只听到梅雅在说话。
“看呐,你不是挺喜欢的吗?我所做的事,你不是挺赞同的吗?正因如此,我才说你和别人、和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与我相似。”
说到最后,她竭尽全力地狠狠抓着索索的衣服。立足在风雪中,她的身体仿佛在微微颤抖:“你知道么?对我们大家来说,你是否继续留在这儿并不重要。但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因为我看得出来——所以说……走吧。”
“离开这儿!到你真正该去的地方,去做你真正该做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但是,记住我、记住我。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求——我只要你,记住我。”
“……”索索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梅雅是真心实意,亦或只是再一次的耍诈。
他……
“我会告诉她们,我会说,你是个狡诈的小****,我会让她们知道你欺骗还打伤了我——反正在所有人之中数我最无能、最软弱。所以啊……”
索索不敢看梅雅的眼睛,不敢看梅雅的嘴唇,不看看梅雅的脸。
“离开这儿……”
在风雪中,她的声音渐变得越来越虚弱。
“别活得像只家狗,去成为……”
她最后说了什么?
狼?
巨龙?
甚或是,自由的人?
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