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利多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他从未想过,这个貌似怯懦,实则傲慢得无以复加的男孩,竟会有加入自己部族的这一天。
……盆火柔柔。
轻轻地,红光绵连周遭。
他注意到,少年的影子在淡淡的火光中曳动…哦,对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早已经……不是个少年了。
“你的事,美狄亚都和我说过了。”
托利多保持着微笑。
他轻声发问:“你家人,还有你几个朋友与他们家人的事。你都处理好了吗?”
索索面无表情。
这是苦肉计吗?迪达特托利多觉得,应该不会。毕竟,这孩子能否加入迪达特部族,尚还是未知数;而即便索索被获准加入自己的部族,他也很难在这偌大的迪达特搏得人们的信任。
索菲人,会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安插一个奸细吗?
很有可能。
但相比起安插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任务的奸细,他们今天做的事,所需付出的代价却实在是太大了。破坏谈判、触怒蛮族、搞得城里人心惶惶,结果只是为了往迪达特内部安插一个极有可能一生都排不上用场的奸细?呵……
谁会那么天真?
所以说,谁可能会那么天真?
更何况……
更何况,这孩子的眼睛。
托利多擅长以目光判断别人的内心。
这一刻,他看到了什么?
不是绝望,不是恨,不是掩饰,不是痛苦,甚至不是疯狂。
怀疑。
迷茫。
对于未来,他知道,这个孩子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
“……”
有趣。
非常有趣。
或许,这便是美狄亚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异族纳入麾下的理由吧?
正如自己会提拔那些边缘部族的孩子,并委任他们以高位一般——若想破除那些迪达特之下的部族们的桎梏,美狄亚也必须得另辟蹊径。她得从头开始,重新打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权力轴心……对一位未来的统治者来说,这非常重要。
权力轴心?
所以说,美狄亚是想要让这孩子将来担任大萨满?
“……”
有趣。
这样一来,问题便更有趣了。
于是,他道:
“我允许你成为我们的一员。你得尝试在这里重新开始,你会得到一顶帐篷,一些牛羊,一些器具,还有……”
说着说着,他笑了:“朵拉。听美狄亚说,她喜欢你?”
索索茫然地瞪着眼睛。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了托利多陛下一会儿,又轻轻摇头。
“一个女人。”但迪达特托利多却没有理会他的摇头,这位君主依旧以慈祥、和蔼的语调继续说道:“你需要一个女人。作为男人,无论你是拿刀的还是捧书的,总得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女人来照顾你的生活。而且,倘若你在我们这儿不结婚生子,我也始终没法相信你——这样说,你懂了吗?”
索索张了张嘴。
片刻,他点了一下头。
“说话。”托利多突然命令道。
索索眼睛微张,他呆呆地看着这个正在决定自己今后命运的男人。他竭力咳嗽两声,旋即以沙哑的声音缓声道:“陛下。我只是个,突遭恶变的异乡人。即便我有幸能成为迪达特的一份子……但我,当真可以与迪达特的女孩结婚吗?”
“朵拉看你很合适。”
托利多撇了下嘴:“还是说,虽然她喜欢你,但是你对她没兴趣?”
“不,不…”索索连忙否认道:“朵拉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只是……”
“你就放心吧。”
托利多盯着他,过一会儿才嗤笑道:“我还不会蠢到,允许你这个外乡人在我族中和另一个外乡人结婚。索索!你得融入我们。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希望成为我们的一份子,还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我死后窜动着美狄亚为你报仇——既然如此,你可得好好丢掉你身上这些南边人的臭毛病。”
“是……”索索的声音,放得极低。
“朵拉是个很好的妻子人选。”托利多微微昂首:“他父亲在我父亲麾下打仗时,是个很勇敢、也颇有智慧的战士。在我的部族中,他说话很有分量——至于她的几个兄弟,则都在族中担任亲卫的职责。将来倘若你想成为萨满,她的父亲和兄弟们,都能在这方面提供些许的帮助。”
“是……”
“你说是?很好。”
看样子,索索似乎仍有点儿犹疑。
托利多却觉得,这孩子实在没什么好拒绝的理由——毕竟,他与朵拉关系很好,朵拉一看便是对他感兴趣才故意接近的他,还有、他懂得不少,和萨满这样的职位相性似乎也不错……如此一来,这件事就这样定下。岂不美哉?
“一会儿,你就去领一顶帐篷。你是美狄亚推荐的,这件事便交给美狄亚负责……”
一边说着,托利多突然记起这孩子的家人刚刚死在他眼前。整件事对他的冲击一定很大,这不能不防:“明天,我会带你们离开这儿。多数部族已经先走一步了,你也别落后。我知道,今天的事给你造成了很大伤害,但一直为此忧伤……啧,总之,你得尽早从这里面摆脱出来。你现在孤身一人,除了朵拉、再没有谁是你的亲人——倘若实在难受,就去找她哭诉吧!男人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哭,这不丢人。”
索索的身子猛一哆嗦。
他再度抬起头,眼中噙着一层薄薄的泪花。
“明,天?”
他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哭音儿。“陛下,我能斗胆问一句。咱们是要去哪儿吗?”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托利多素来心软。索索的问话,虽说是极大的冒犯之举,但念在这孩子图遭变故的份上……他也就不追究了:“你该向萨满的方向努力。过段时间,你多去见见族中的长辈,多在他们面前表现下自己——这才是,你真正该做的事。”
索索咬着嘴唇,他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苦。”越看,托利多便越觉得这孩子让人好生可怜。
通常来说,草原上的人们同情心并不是很多,但托利多却是众多例外之中的例外——在他父亲,也就是前任托利多逝世时,他曾亲自侍候在床边,一日不离;在他妻子逝世时,他也曾策马在草原上奋力狂奔,哀哭失声。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亲友离世。他深知这一点,因此……他便能够对索索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
“但你得活着。就算是为了你的亲人,你也得活着。”
此言一出。
此言一出,索索泣不成声。整整半天以来的痛苦与愁闷,霎时间在他的脸上、心底砰然爆发!
他低声啜泣,又竭力压紧了咽喉,试图不让哭声被外人听到。但是,这又能有什么用呢?即便这孩子知道在旁人面前哭时一桩极不礼貌的事,他也终究还是哭了。他哭了,在一位君主,一位统辖着数万兵马的君王面前——他泣不成声。
托利多能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好言劝慰,轻声叹气。他此刻也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