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在外面的声音已消失近数个小时后,躲藏在地室中的几人才敢从其中逃回地面。
“……”
火已燃尽。
原本兴旺富裕的城镇,如今已变成了一片焦黑的瓦砾。
走在尚能看出原本走向的街道间,众人心皆战栗。
许多房屋均是房门大开,由火烧过的痕迹中,甚至仍能看出人的与地砖及木炭黏着在一起的焦尸。
“呕——”
玛德琳小腹一紧。
但她最终,却还是遏制住了吐意。
“不怕,不怕……我,不怕…………”
颤抖的声调。
她是个坚强的女孩。
在如此坚强的女儿面前,维托甚至有了一种已濒近崩溃的自己是个懦夫的错觉。
而在父女身后,酒馆老板的女儿搀着她们的父亲紧跟着他们小步挪动;那对女孩已啜泣哭泣得不成样子,其中身材较枯瘦、形容也较靓丽的那个甚至在哭着的同时轻唤起了某个男人的名字——“埃沃纳,埃沃纳……”
“……”(维托)
她的爱人已经死了,这毫无疑问。
面对此种近乎于天灾的人祸,纵有天大的本事,能保住一条性命已算是难得至极。
“维托老板……”
酒馆老板的声音,十分虚弱:
“维托老板,你们父女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会尝试返回赫迪威尔。”
维托尽可能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无力:“准备一下,我打算去一趟首都。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休——绝不!”
“爸爸…”玛德琳凄哀的回过头来:
“洛夫特他……”
“……继续走吧。”
洛夫特。
维托始终觉得,那孩子是一个有天分、更有前途的大好青年。
但这么多年来,被各种原因摧毁掉的有天分更有天赋的好青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
说老实话,他对那个叫索索的孩子,其实并不是十分满意。
那天在树林里说的话固然有想安抚洛夫特心情的含义。但究其根本,倘若不是对那个怯怯缩缩、柔柔弱弱的孩子感到烦躁,他倒是不会在那种时候,给一个外人以那么重的评价的。
(……)
尽管早已做好了让女儿自己选择未来的准备。但假如女儿真的选择了那个索索,想来,自己是决计不会对此感到心甘的吧?
“…………”
可昨天的事,却在他耳旁敲响了一记警钟。
尽管早就有了为女儿甘愿牺牲自己生命的意念,但倘若女儿不是必须跟自己外出,想来……她是一定不会遇到这种事的吧?
洛夫特很好。
洛夫特是个大有作为的好青年。可是,然后呢?
他能给玛德琳一个优渥的生活;他们婚后,能继续在赫迪威尔定居;自家的两个蠢儿子将来的生活也有了保证,他们三人在商路上互相也能有个照应……但是,这样的随时可能遭遇危险的人生,当真——会是玛德琳真正需要的么?
洛夫特是个有天分的男人,更是个有胆气的男人……在这一点上,维托实在是看得太清楚了。
他实在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那么:
·倘若他在外面得罪了人,那该怎么办?
·倘若有贼盯上了他的货物,那该怎么办?
·倘若他在外面遇到了危险,从此一去不换。又该怎么办?
“……”
维托了解自己的那两个蠢儿子。他知道他们又蠢又笨又没什么脾气,他知道他们会沿着习惯了的商路老实经商,虽然得不到大的利润、却也出不了什么差池。但是…………洛夫特却不一样。
是、
是!
站在男人的角度,他当然更欣赏洛夫特这样的孩子!
可是——这样的从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的、极可能将自身置于危险境地的男人,当真……
(……)
维托的牙齿打着颤。
一回想起昨日的种种,他便感到战栗不已。
假如昨天来砸酒馆门的不止一人……
假如昨天自己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将门立即堵住……
假如昨天酒馆老板没有鼓起勇气,没有冲过来同自己一起堵门……
假如那个匪徒没有放弃、
假如没有那条地道、
假如那条地道被阻塞了、
假如河滩上也有人、
假如城里再没有安全的地方、
假如所有地室都打不开、
假如那群匪徒在那之后发现了他们躲藏的地室——
……
瞳孔扩张。
恐惧的汗水,沿着他的额头与脖颈向下流淌。
他……
他——!!
他可以忍受死掉了许多面熟的散工,他可以忍受死掉了一个不负众望的年轻人、他甚至可以忍受自己死于非命——但是,拿自己的女儿赌?他还不敢……家里的两个蠢儿子和跟在这儿的这个呆女儿,是他这世上最珍贵的至宝。为了这三个生下来便是要向自己讨债的小畜生,他不敢冒险、更不能冒险!!
可他……
他…………
……
……
渐渐地,众人越过偏街,顺着狭长的道路一路走到了镇中心的广场。
“!”
尚未抵达,维托便看到了那堆叠而成的尸山。
他试图捂住玛德琳的眼睛。
然而,这漫天扩散的发焦尸油的腐臭味,却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
玛德琳一把推开了父亲的胳膊。
“呜咕,呕————”
她尝试向后逃跑,但强烈的胃部痉挛与对脱离人群的恐惧感,却令她刚逃出两步,便已因双腿过度战栗而瘫倒在地。
“哇啊…………”
她慌措拍打着地面。
发焦的石砖染黑了她细嫩的手掌,这令人恐惧、令人绝望、亦令人恶心的黑色…………呕——!!!
她吐了。
剧烈的呕吐感与昨日醉酒的眩晕,令她再难控制自身的情绪与身体。
“呜啊,哈、哈——啊啊啊——!!!”
她嚎啕大哭。
哭泣的同时,呕吐与鼻水,也如放开的水阀般汹涌淌出。
……
维托只能放任女儿坐在那里哭泣。
绝望也好、
忏悔也好、
他只知道,自家女儿很坚强、她很坚强,她不会……陷入癫狂。
(……)
其余众人也或多或少的有了丑陋的表情。
总是一副笑眯眯表情的爱往酒里掺水的酒馆老板也好,他那两个不那么漂亮的女儿也好,甚或是那三个出于好运找地方打炮也能躲过一截的年轻人也好。他们和她们,各自在这片甚至连天空都被死亡与火焰熏染成了黑色的街道间放声哭泣。可只有维托——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原本已濒近崩溃的他……却已实在是,再难哭泣。
只有他的嘴唇和脸颊,仍不受他意志掌控。
战栗?
绝望?
这些或那些,什么都好。
“玛德琳,调整一下心情。咱们必须回赫迪威尔。”
……
他不知道那群匪徒从何而来。
他不知道那群匪徒将往何处而去。
他——
(……)
现如今,他只能尽人事、再听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