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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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伯夷列传

伯夷列传①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②。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③。

尧将逊位④,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⑤,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⑥,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⑦,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⑧。”此何以称焉⑨?太史公曰⑩: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

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

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注释】①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名允,字公信。②六艺:指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③虞夏之文:指《尚书》中《尧典》、《大禹谟》和《舜典》,因其中都记载了虞夏禅让的事,所以说“虞夏之文可知也”。④逊位:退位。⑤岳:四岳,分掌四方诸侯的四个大臣。牧:九牧,九州的行政长官。咸:都。⑥典职:管理政务。⑦许由:字武仲,尧把天下让给他,他不受,为表示自己守义,逃到箕山隐居。⑧卞(biàn)随、务光:汤打败桀,将权位让给卞随,卞随不受、自沉桐水,又让位给务光,也不受,自沉于庐水。他们都想表示自己“义”最高。⑨何以称焉:又怎么说呢?⑩太史公:司马迁自称。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南。冢(zhǒng):坟墓。吴太伯:周太王长子,让位于弟季历而逃到吴,孔子称颂他的美德。伦:类。概见:指许由、务光的德义很高,但有关他们的文字在《诗》、《书》中却很少见。怨是用希:指不记旧仇,因此怨恨情绪很少。希,稀。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孔子论伯夷的话,意思是:目的在求仁,而得到的也是仁,又怨什么呢?轶(yì)诗:未编入《诗经》三百篇的叫轶诗。可异焉:令人感到诧异。孤竹君:孤竹,国名。传说是商汤所封。孤竹君,名初,字子朝,是伯夷、叔齐之父。西伯:西方诸侯之长。西伯昌即周文王。盍(hé):何不。武王:文王之子。木主:文王的牌位。叩马:扣住缰绳,不让马前进。爰及干戈:就举兵作战。爰,于是。太公:吕尚,又名姜子牙,助武王伐纣,后封于齐。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薇:野菜。西山:即首阳山。兮:古代诗歌中的语助词,相当于“啊”。以暴易暴:指用武王之暴换殷纣之暴。适:往,去到。于嗟:感叹词。于,同“吁”。徂(cú):同“殂”,死去。积仁洁行:仁德完备,品行高洁。七十子:指孔子的身通六艺的弟子,有七十二人,七十,举整数而言。颜渊:名回,孔子认为他最好学。屡空:屡陷穷乏。不厌:吃不饱。蚤:同“早”。盗跖(zhí):相传古时奴隶起义的领袖。“盗”是对他的污蔑的称呼。暴戾(lì):残暴,凶狠。恣(zì)睢(suī):放纵,残暴的样子。忌讳:避忌讳言的事,指法令禁止的事。蹈:踩,踏。时然后出言:到适当的时侯才说话。行不由径:不走小路。是邪非邪:是这样,还是不是这样呢?道不同:主张不一样。执鞭:赶车的人。代指下贱的职务。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当整个天下黑暗混浊时,高洁之士才能显露出来。疾:害怕,担心。没世:死去。贾子:贾谊,西汉初著名的政治家。徇:同“殉”。为……牺牲性命。夸者死权:夸耀权势的人因争权丧身。冯生:为保住性命而努力。冯,同“凭”,依靠。作:出现。睹:看见,引申为显露的意思。附骥尾:比喻追随贤人之后。骥,千里马。趋:向。引申为作官扬名的意思。舍:同“捨”。引申为弃官隐居的意思。堙(阴)灭:埋没。称:扬名。闾巷之人:指普通的人。闾巷,穷巷。砥(dǐ):磨刀石。这里用作动词,培养锻炼的意思。青云之士:指德高望重的人。恶(wū)能:怎么能。施(yì):延续,留传。

【译文】学者们读的书籍虽极广博,还要从《六经》里去寻找可靠的材料。《诗经》、《尚书》虽有缺失,但关于虞夏的事情还是可以从中知道的。唐尧将要退位时,让位于虞舜。

舜和虞的时候,四岳九牧都推荐他们做国君,于是他们先就位试政,主管政务几十年,待功业已经建立,才被授予帝位。这是表明:国家是极重要的宝器,国君是最大的权位,把天下传给人是这样的慎重呵!但有的人却说:“尧让天下给许由,许由引以为耻辱,不肯接受,便逃去隐居了。到了夏朝的时候,又有卞随、务光不肯承受商汤让位。”这话是依据什么说的呢?太史公说:我登箕山的时候,那上面似乎有许由的坟墓。孔子依次编撰古代仁人贤士的事迹时,像那吴太伯、伯夷一类让位于人的事记述得很详尽了。据我所知,许由、务光德义很高,但是有关他们的文字,在《诗》、《书》里却很少见,这是什么道理呢?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过去的仇恨,所以他们的怨恨情绪很少。他们的目的在求仁德,而得到的也是仁德,还有什么怨的呢?”我很理解伯夷的心意,但看那些遗散的诗句似乎还是有怨,实在有些奇怪啊。他们的传上说: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当他们父亲在世的时候,想立叔齐做太子,到父亲死了,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命令。”于是逃奔出去。叔齐也不肯继位,因而也逃奔出去。国中的人就立了叔齐的儿子。这时候伯夷、叔齐听说西伯昌很能够奉养老人,就一同去归附他。到了那边,西伯昌巳死,武王载着他的牌位,追称他为文王,向东去讨伐殷纣。伯夷、叔齐拦住他的马头,进谏道:“父亲死了不葬,反而动起干戈来,可以算得孝吗?作为臣子去杀国君,可算得仁吗?”当时武王左右的人要杀掉他们,姜太公说:“这是有德义的人啊!”便扶起他们,请他们离去了。后来武王平定了殷末之乱。天下的人都来归附周朝,独有伯夷、叔齐以归周朝为耻,立志不吃周朝的粮食,就隐居在首阳山上,靠采野菜充饥。到饿得将死的时候,作了一首歌。那歌词说道:“登那西山啊,采食薇草啊!用凶暴代替凶暴啊,还不知自己的错误。神农、虞、夏的那种太平盛世很快就过去了,叫我们归向哪里呢?唉!死期到了,命运竟如此衰薄!”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这样看来,是怨呢,还是不怨呢?

有人说:“天对人并没有什么偏爱,它只是常常帮助好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不是可以叫做好人了吗?如此仁德完备、品行高洁的人竟会饿死!还有那七十二贤人,仲尼单称颜渊为好学,可是颜渊常常贫困,连糟糠也吃不饱,而且很早就死了,老天报答于好人的,竟是这样的吗?盗跖常常杀死无罪的人,吃人心肝,残暴凶狠,肆无忌惮,聚集党徒几千人,横行天下,后来竟寿终正寝,那是遵循什么德义呢?这是尤其明显的事情啊。

比如到了近代,有的人行为不端,做事存心触犯法令,但是反而终身得到安逸富贵,而且这种情况延续几代不断。有的人选择好地方才下步,小心慎谨,到适当的时候才说话,走路也不走小道,不是公正的事情不发愤去做,但是这种人遭受到灾祸却是数也数不清啊。

我很怀疑,如果有所谓天道的话,是不是这样的呢?孔子说:“主张不同,用不着互相商量。”也就是依各自不同的志向去办事吧。所以孔子又说:“如果富贵可以求得,哪怕拿着鞭子给人当马夫,我也愿意干;如果求不到,那么我还是照着自己喜欢的去做。”“天气严寒时,才知道松柏是最后凋落的。”当整个天下都黑暗污浊时,纯洁高尚之士才会显露出来,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把道德看得那么重,才能把富贵看得如此之轻吗?君子所怕的,就是死后名声不传后世。贾谊说:“贪财的人为财而死,壮烈之士为名而牺牲,夸耀权势的人因争权丧身,一般百姓只为保住性命而努力。”《易经》上说:“同是明亮的,自然互相映照,同类事物自然互相应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一出现,其他杰出人物也随之显露出来了。”伯夷、叔齐虽是贤人,也只有得到孔子的称扬,名声才更加昭著;颜渊虽好学,也只因为他追随圣人孔子,德行才更加显明。山野的隐士,或扬名于世,或堙灭无闻,全凭着时运。象这一类的人,竟埋没了名声,不能传扬于后世,真是可悲啊!至于那小户穷巷的人,要想培养德行,建立声誉,如果不依附德高望重的人,怎能够留名于后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