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45143700000060

第60章 范睢说秦王

范睢说秦王①

范睢至,秦王庭迎范睢,敬执宾主之礼②。范睢辞让。是日见范睢,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③,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④:“先生何以幸教寡人⑤?”

范睢曰:“唯,唯⑥。”有间⑦,秦王复请,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⑧:“先生不幸教寡人乎?”范睢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⑨。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⑩,而身立为帝王。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臣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

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而昼伏。

至于菱夫,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漆身而为厉,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因以杜口裹足,莫肯向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生,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①范睢说秦王:本文选自《战国策·秦策》。范睢(suī),魏人,因被别人诬告与齐国有私通,遭毒打。后来通过秦派到魏国去的使者王稽的帮助逃至秦国,并由他引荐会见了秦昭王。②敬执宾主之礼:恭恭敬敬地行宾主相见之礼。③屏(bǐng):屏退。④跪:古人是席地而坐,臀部放在双脚上。跪,是指在原来坐的前提下,大腿直立。⑤幸教:表示请教的谦词。幸,荣幸。⑥唯,唯:接连答应之辞。这里表示顺从地答应。⑦有间:过了一会儿。⑧跽(jì):半跪。⑨渭阳::指渭水的北岸。渭,河名,在今陕西省。⑩擅:占据,控制。无与成其王:没有人帮助他成就统一天下的事业。羁(激)旅:寄居他乡。匡:匡正,纠正。漆身而为厉:漆身,用漆染其身。厉,同“癞”。乌获:武王的力士。奔育:指魏国的孟奔、夏育。伍子胥橐(tuó)载而出昭关:这句话说伍子胥自楚奔吴,藏身于皮袋里,载出昭关。伍子胥,春秋时楚人,后来曾做吴国大夫,橐,皮制的口袋。昭关,地名,位于吴楚交界处,在今安徽含山县北。菱夫:水名,即溧水。蒲伏:同“匍匐”。阖(hé)闾(lǘ):春秋时吴国君主。箕子、接舆:箕子,殷纣王的太师,谏纣被囚,假装为奴。接舆,春秋时楚人,姓陆名诵,佯狂避世。蹶(juē):摔倒,比喻失败或挫折。杜口:闭口不言。太后:即宣太后。奸臣:指太后弟穰侯。保傅:女保、女傅。即保姆和老师。无与照奸:没有人为王辨别奸邪。不肖:不贤。慁(hùn):打扰。幸:宠爱。奈何:为何,为什么。

【译文】魏人范雎到了秦国,秦昭王用宾主相见之礼接待他。

(因礼节过于隆重)范睢一再辞让。秦昭王当日召见了范睢,在场的臣子见到范睢没有不惊诧得变了脸色的。秦昭王屏退了左右近臣,大厅里一个旁人也没有了,就庄重地对范睢说道:“先生对我有什么指教?”范睢连声地答道:“是!是!”过了一会儿,昭王再次向他请教,范雎又连声答应道:“是!是!”这样问了三次(范睢终未发言)。(于是)昭王半跪着说道:“先生(莫非)不愿意指教我吗?”

范睢谢罪说:“不敢这样。我听说吕尚遇见周文王以前,不过是个渔翁,在渭水之滨钓鱼罢了。文王和他本来没有什么交情,后来,文王在渭水边遇见他,一经交谈就很赏识他,请他为太师,让他一同坐车回去。这是因为吕尚谈的(治国安邦)道理很深切。后来文王果然依靠吕尚建立了很大的功绩,终于占有了天下,成为帝王。假使文王忽视了吕尚,并且不同他深谈,那就是周室没有做天子的德行,而文王、武王也就不能成就统一天下的事业。

现在我不过是一个旅居在秦国的客人,和大王没有多大交情,可是我所要陈述的,都是有关解决你们君臣之间,以及你们骨肉亲人之间的事情(太后、穰侯与秦王间的矛盾),很愿意说说我的浅陋意见,但是不知大王的想法如何,大王问了三次,我之所以不敢对答,就是这个道理。

我并没有什么顾虑而不敢说话,明知今天说了,明天也许被杀,然而我并没有什么可惧怕的。假使大王能够听信并且实行我的话,就是死了,我也不认为是一种祸害;逃亡在外也不以为是忧患;用漆涂黑了身体成为癞子,披散了头发成为疯子,我也不以为耻辱。五帝这样圣明也要死,三王这样仁义也要死,五霸这样贤明也要死,乌获这样力大也要死,孟奔、夏育这样勇敢也要死,死是人所不能避免的事情,这是自然规律。只要我能给秦国带来一点好处,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又有什么苦恼的呢?从前伍子胥藏在口袋里逃出了楚国,夜里走路,白天躲藏。到了菱水的时候,没有吃的了,只好爬着在吴市乞讨,但后来终于辅佐吴王,成就了霸业。如果我能像伍子胥那样向大王进献计谋(并且得到实行),那末即使把我囚禁起来,再也见不到大王,也是愿意的,我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殷纣时的箕子,春秋的接舆,他们想救世而不成,最后还是无益于殷、楚。因此,一个宁愿漆了身体充当癞子,一个披散头发佯装狂人。假使我对大王有所帮助,即使我落得箕子、接舆这样的结果,也感到是最大的荣幸,我又有什么耻辱呢?我所担心的,就是我死了以后,天下人见我因尽忠而死,便闭口不言,裹足不前,没有人肯再来秦国了。您上怕太后的威严,下被奸臣所迷惑,住在深宫里,整天离不开保姆、老师,一辈子糊里糊涂,没有人帮你察明奸邪的所在。这样从大处说国家就要覆灭,从小处说你的性命也很危险,这是我最担心的。至于穷困和耻辱、死去和逃亡,我是不害怕的。我死了而秦国能得到大治,那末比我活着而秦国仍未得到治理要好得多。”秦王跪起来说道:“先生,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指提到死)!秦国地处偏僻荒远,我又是愚昧无能,今日能荣幸地遇到先生,这是上天让我打扰您,因而就能保存先王的宗庙了。我能够在先生面前亲受教诲,这是上天宠幸先生,并且不肯抛弃我啊!先生何必说出这样的话呢?今后事情无论大小,上自太后,下至大臣,一切事情希望先生指教我,对我不要有什么怀疑。”于是范睢再拜,秦王也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