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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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尊经阁记

尊经阁记①

王守仁

经,常道也②。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侧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序也、别也、信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长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长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

故六经者,吾心之纪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③,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丐夫⑤,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⑥:“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辨,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⑦,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大吉⑧,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斯无邪慝矣⑨。”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⑩。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①这篇哲学散文,主要说了两个问题:一、经,就是永远不变的“道”,就是“心”、“性”、“命”;二、正因为如此,尊经应当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这种六经不外吾心、吾心自有六经和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观点,无疑是主观唯心主义的。②常道:常,恒,永久不变。道,我国古代哲学概念。这里相当于“思想”或“真理”。③影响:不真实,无根据。这里指六经的注疏。④硁硁(kēnɡ坑)然:肤浅而又固执的样子。⑤窭(jù据)人:穷人。⑥嚣嚣然:得意的样子。⑦越城:在今浙江绍兴县。⑧南大吉:字元善,明武宗正德年间进士,绍兴知府。⑨慝(tè忒):邪恶。⑩谂(shěn,沈):劝告。

【译文】经,就是永不变化的道。它存在于自然,叫做命;它给予人,叫做性;它主宰人身,叫做心。心、性,命,都是相同的东西。

遍及人类万物,达到五湖四海,充塞天地宇宙,贯穿古往今来,无不具备,无不相同,无不恒常的东西,就是永不变化的道。它反应在思想上,就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它表现在行为上,就是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守信。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这相亲、有序、有别、守信,都是所说的心、性、命。

遍及人类万物,达到五湖四海,充塞天地宇宙,贯穿古往今来,无不具备,无不相同,无不恒常的东西,就是永不变化的道。用它来讲阴阳消长的变化的,就叫做《易》;用它来讲纲纪政事的实施的,就叫做《书》;用它来讲歌咏性情和抒发感情的,就叫做《诗》;用它来讲礼仪规范的确立的,就叫做《礼》;用它来讲欣喜和平之声的表现的,就叫做《乐》;用它来讲诚伪邪正的分别的,就叫做《春秋》。从这阴阳消长的变化,直到真伪邪正的分别,都是一个东西,都是所说的心、性、命。

遍及人类万物,达到五湖四海,充塞天地宇宙,贯穿古往今来,无不具备,无不相同,无不恒常的,这就叫做六经。六经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内心永不变化的道。因此,所谓《易》,是记载我们内心的阴阳变化的;所谓《书》,是记载我们内心的纲纪政事的;所谓《诗》,是记载我们内心的歌咏性情的;所谓《礼》,是记载我们内心的礼仪规范的;所渭《乐》,是记载我们内心的欣喜和平的;所谓《春秋》,是记载我们内心的诚伪邪正的。君子对于六经,是以探求我们内心的阴阳变化并及时行动,来尊崇《易》的;是以探求我们内心的纲纪政事并及时实施,来尊崇《书》的;是以探求我们内心的歌咏性情并及时抒发,来尊崇《诗》的;是以探求我们内心的礼仪规范并及时确立,来尊崇《礼》的;是以探求我们内心的欣喜和平并及时表现,来尊崇《乐》的;是以探求我们内心的诚伪邪正并及时辨别,来尊崇《春秋》的。

过去的圣人维护做人的道德规范,担心后人不能遵循,从而著述六经,如同富人家庭的父辈祖辈,担心他们产业、库藏的积蓄,被子孙遗亡散失,最后穷困到无法保全自己,于是把他们的所有家产登记在簿册上来给子孙,使子孙世世代代守住他们的产业和库藏的积蓄并享用它,以避免穷之忧患。所以,六经就是我们内心的登记簿,而六经的实在内容,便全都存在我们的心里,如同产业和库藏的实在积蓄,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存放在他们家里一样,他们登记在簿册上的,只不过是名称、形状、数目罢了。然而,世上的学者不知道在我们内心探求六经的实在内容,却只是在无根无据的解说中考查探索,在字义的细微末节上纠缠不休,轻浮而又执拗地认为这就是六经了。这就象富家的子孙,不去努力看管和享用他们的产业、库藏的实在积蓄,一天天遗亡散失,以至变成穷汉或乞丐,却还得意洋洋地指着他们的登记册说:“这是我们的产业和库藏的积蓄呀。”那种学习六经的人,和这些富家子孙有什么不同呢?

唉!六经的学问,在世上不被人们理解,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崇尚功利,推尊邪说,这叫搅乱六经;钻研章句字义的学问,传授记忆诵读的方法,沉溺在浅陋的传闻和微不足道的见识之中,以此堵塞天下之人的耳目,这叫辱没六经;过甚其辞,竞相诡辩,掩饰不正之心和恶劣之行,追逐世俗而垄断经学,还自以为通晓其义,这叫危害六经。象这样,就是将六经精义连同它的本本撕毁、丢弃掉了,哪里还知道怎样才是尊重六经呢?

过去,越城有个稽山书院,在卧龙山西面的冈子上,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了。郡守渭南人南大吉,在管理百姓之余,深深慨叹无本之学支离破碎,打算把它引导到圣贤的道路上去,于是派山阴县令吴瀛君,去扩建稽山书院,使它面貌一新,又在它的后面修建一座尊经阁。他说:“经学走入正道了,百姓就会精神振奋;这样,也就没有邪恶了。”这座阁建成以后,请我写几句话,来规劝广大士人。我既然不能推辞,就写了这样一篇尊经阁记。唉!世上的学者,知道我上面的说法以后,如能再求之于内心,那就近乎知道怎样才算尊崇六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