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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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上梅直讲书

上梅直讲书①

苏轼

某官执事②:某每读《诗》至《鸱》③,读《书》至《君》④,常窃悲周公之不遇。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歌之声不绝⑤,颜渊、仲由之徒⑥,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⑦吾道非邪?吾何为至此?”

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⑧?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⑨。”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与乐乎此矣!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⑩,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

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诚不自意,获在第二。

既而闻之人,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⑩:“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

【注释】①梅直讲:即梅尧臣。见前《梅圣俞诗集序》及注。直讲,学官名,协助博士、助教讲授经书。这篇书信是苏轼于宋仁宗嘉元年(公元1年)进士及第后写给梅尧臣的。文章劈头悲叹周公的不遇,接手又叙孔子与其徒的相乐,暗以孔子比欧、梅,而以其徒自比,次叙欧、梅对于己的识拔,通篇表达了作者对于欧阳修、梅尧臣知己的感激,以及士遇知己的欢乐。②某官:某,代词:古人书信中,常用“某官”代称对方的官职。执事:常用作敬称,表示不敢直指其人,而将己意告他左右供役使的人,请其转达。③《鸱(chī—xiāo吃消):《诗经·豳(bin宾)风》篇名。毛传说,周公东征管叔、蔡叔,周成王信谗,怀疑周公,周公因而作这首诗献给成王,申明己意。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子,辅助武王灭纣,建立周王朝。武王死,成王年幼,周公的弟弟管叔、蔡叔挟殷的后代武庚作乱,周公于是东征。④君(侍式):《尚书》篇名。,召公名,周文王的庶子,周公的兄弟。成王年幼,周公与召公共同辅政,管叔、蔡叔散布流言,说周公企图篡位,召公因而怀疑周公,周公于是作《君》,剖明自己的心迹。⑤《史》:《史记》。孔子厄于陈蔡:陈、蔡,古国名,公元前十一世纪,周武王灭商后所封。陈,建都宛丘(今河南淮阳),公元前四七九年为楚所灭。蔡,始建都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蔡平侯时(公元前530—公元前524年)迁新蔡(今属河南),蔡昭侯时(公元前518—公元前491年)迁州来(今安徽寿县),公元前四四七年为楚所灭。孔子为推行其主张,曾率其门徒周游列国,鲁哀公六年,孔子由陈往蔡,行于陈、蔡之间,遭困厄,绝粮七日。事见《史记·孔子世家》。⑥颜渊:名回,字子渊。仲由:字子路。都是孔子的学生。⑦兕(sì四):兽名,似牛。率:循。这两句见《诗经·小雅·何草不黄》,原意是说征夫不是F6不是虎,却到处奔跑不停。这里是孔子用来自比。⑧病:忧虑。⑨宰:古代奴隶主家中掌管家务的总管。⑩欧阳公:欧阳修,见前《朋党论》篇下简介。孟轲:字子舆,战国邹(今山东邹县)人,继承孔子的学说,在儒家中其地位仅次于孔子。韩愈:见前《原道》篇下简介。对偶声律之文:诗文以类排比,字面音节,两两相对,称对偶;有关声韵、平仄的一定格律,称声律。这是泛指诗、词、赋及骈文等一类讲究对偶声律的文体。斗升之禄:指微官薄禄。度(duó夺):揣测,考虑。礼部:中央六部之一,科举考试由其主持。实:助词,无义。属:同“嘱”。传(zhuàn赚):书传,记载。下引“不怨天,不尤人”,见《论语·宪问》。尤:责怪,归咎。“优哉游哉,可以卒岁”,《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引《诗经》语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聊,姑且,卒,终,尽。今《诗经》无此全句,仅《小雅·采菽》有“优哉游哉,亦是戾矣”句。戾(lì利),《广雅·释诂》:“戾,善也。”亦是戾矣,即也是很好。

【译文】某某大人左右:我每次读《诗经》到《鸱》篇,读《尚书》到《君》篇,常常私下悲伤周公没有遇上知己的君主。等到阅读《史记》,见孔子被困在陈、蔡两国之间,可是弹唱诵诗的声音仍然不断,颜渊、仲由一班学生,和孔子互相问答。孔子说:“‘不是兕,不是虎,却循着那空旷的原野到处奔跑。’我的道理错了吗?我为什么弄到这地步?”颜渊说:“您的道理宏大,所以天下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容纳您。虽说这样,不被容纳有什么值得忧虑呢?不能容纳您,这才见出您是无比高尚的人。”孔子幽默地笑着说:“颜回,假使你有很多钱,我就做你的管家。”天下虽说不能容纳他们,可是他的学生却能象这样来与他一起逗趣取乐。我这才知道周公的富贵,有时还不如孔子的贫贱。象召公那样的贤明,象管叔、蔡叔那样的骨肉亲,都不了解他的心,那么周公和谁一起去享受那种富贵呢?可是与孔子一起共处贫贱的,都是天下有道德有才能的人,那么也完全可以和他们一道快乐地过着那种贫贱的生活了。我七,八岁时,才知道读书,听说如今天下有一位欧阳先生,他为人象古代孟轲、韩愈那类人,又有一位梅先生,跟他交往,和他一块纵横议论,无所不谈。以后,我年纪更大了,才能读他们的文词,想象他们的为人,料想他们一定是飘飘然摆脱了庸人追求的快乐,而独自享受自己所认为的欢乐。那时,我正学做骈文、诗及词、赋,希望求得微官薄禄,自己思量没有资格能在各位大人之间参拜会见。我来京城一年多,从来没有登他们的门探望。今年春天,天下的读书人一同聚集在礼部,您与欧阳先生亲自考试我们。我自己的确没料想到,被取为第二名。后来听别人说,您喜爱我的文章,认为有孟轲的风采,欧阳先生也因为我能够不做流行的骈文而赏识我,因而我才能来到这里。并不是左右的人替我事先进了言,也不是亲朋旧友替我求了情,过去十多年里听到他们的名声而不能见面的人,一下子成为知己。回来后想了想,人不能苟且获得富贵,但也不能白白贫贱一生。有大贤人在这里,能做他的门徒,那也就足够值得骄傲了。如果一时碰机会获得成功,身后跟着车骑随从几十人,使乡里的普通百姓围着看,赞美惊叹,那又怎么能来换取我此刻的这种快乐呢?古书上记载说:“不怨恨天,不责怪人。”原来“悠闲自得,可以快乐地过完一辈子。”您的名声传遍天下,可是官位不过五品。您的面容温和,没有怒气,您的文章阔大厚重真朴实,没有怨言。这一定是对于古书上宣扬的那种道理有深刻的喜爱,我很希望听您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