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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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刑赏忠厚之至论

刑赏忠厚之至论①

苏轼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②,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③,欢忻惨戚④,见于虞夏商周之书。

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⑤。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谨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⑥。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⑦,鲧可用⑧;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⑨,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⑩。”呜呼!尽之矣。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释】①刑赏忠厚之至:《尚书·大禹谟》:“罪疑惟轻,功疑惟重。”孔安国注曰:“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文章依此立题。这篇文章是苏轼二十二岁时(宋仁宗嘉二年,公元1年),应礼部考试所作。这年欧阳修为主考官,梅尧臣为参详官(又称小试官)。欧阳修痛恶当时文风的怪诞诡异,想通过主试来加以扭转,见苏文能摆脱世俗的气习,雄浑朴茂,很是赏识;梅尧臣也深爱其文,认为有孟子文章的风采,遂取苏轼为第二(参见后苏轼《上梅直讲书》)。文章旨在说明和赞美古代圣贤赏善罚恶的原则,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独出胸臆,文笔精警快利,文势雄浑跌宕。②哀矜:矜,怜惜。哀矜,即哀怜。惩创:警戒的意思。③吁(xū虚)俞:吁,叹惜声,俞,表示赞许之辞。④忻(xīn欣):欢欣。戚:忧伤。⑤祥刑:刑法施用得当,能给国家和人民带来莫大的好处,故云。⑥三:一而再,再而三,反复、再三的意思。此事出于作者的“想当然”,见《芥隐随笔》。⑦四岳:尧时的官名,负责管理四方部落。⑧鲧(gǔn滚):相传为尧时一个部落的首领。⑨方:违抗。方命,即违抗命令。圮(pǐ痞)族;圮,败毁;族,类。圮族,即败毁同类。⑩经:常道,指常行的义理,法制、原则等。引文见《尚书·大禹谟》。仁、义:以爱惠之心待人曰仁,以严法制人曰义。《周易·说卦》:“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正义》释曰:“天地既立,人生其间,立人之道有二种之性,曰爱惠之仁与断割之义也。”断割,制裁惩处的意思。相率:一个接着一个。祉(zhǐ止):福。这里用作动词,指对贤人赐福。怒,用法同。庶:衰示推测之辞。遄(chuán船):疾速。已、沮(jǔ举):都是止息的意思。引诗见《诗经·小雅·巧言》《春秋》:史书名,相传为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所记起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迄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凡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述事极简,用字多寓褒贬。因:依据,依照。

【译文】尧、舜、夏禹、商汤、周文、周武、周成、周康王的时候,爱民是那样的深厚,忧民是那样的深切,又用仁爱忠厚的道德原则来对待天下人。有人做了一件好事,便去奖赏他,又去歌唱赞美他,为的是鼓励他善始善终。有人做了一件不好的事,便去处罚他,又去哀怜警戒他,为的是让他改过自新。所以叹惜赞许的言辞,欢喜和忧伤的感情,在虞代、夏代、商代,周代的书里都可见到。

成王,康王死后,穆王即位,周朝的王道便开始衰败。但是,周穆王还是命令他的臣子吕侯,告诫他谨慎地使用刑法。他的话忧虑却不悲伤,威严却不发怒,慈爱又能果断,有哀怜无罪却遭受不幸的人的好心肠。所以孔子对他还是有称许的地方。古书上说:“奖赏有疑问,应当给予奖赏,为的是推广恩泽;处罚有疑问,应当免除处罚,为的是谨慎地使用刑法。”尧帝时,皋陶做掌管刑法的官,将杀人,皋陶再三说当杀,尧帝再三说应当宽恕。所以天下人都害怕皋陶执法坚决,欢喜尧用刑宽大。四岳说,鲧可以任用,尧说,不可,鲧违抗命令,败毁同类,后来又说先试用一下看看。为什么尧不听从皋陶杀人的主张,却听从四岳任用鲧的建议呢?那么圣人的心意,大概也可以看出来了。《尚书》上说:“犯罪的事实有疑问,只能从轻定罪,立功的事实不能核准,只能从重赏功。与其错杀无罪的人,宁可犯执法不严的过失。”唉!这句话把上面的意思都说尽了。可以赏,也可以不赏,赏了就过于仁;可以罚,也可以不罚,罚了就过于义。过于仁,仍可称为君子,过于义,便成了残忍的人。所以,仁可以过,义不能过。古时候,奖赏不用爵位和利禄,刑罚不用刀和锯。奖赏用爵禄,是奖赏的方式只用在爵禄能够施加的地方,而不用在爵禄不能施加的地方。处罚用刀锯,是刑法的威力只用在刀锯能够到达的地方,而不用在刀锯不能到达的地方。从前的帝王,知道天下的好事奖赏不尽,而爵禄有限,不够用来鼓励;知道天下的恶事处罚不尽,而刀锯的威力有限,不够用来制止。因此有疑问的地方,便把它放到仁爱的方面去考虑,用仁爱忠厚的道德原则去对待天下人,使天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回到仁爱忠厚的道德原则上来。所以说是忠厚极了。《诗经》上说:“君子如果赐福贤人,祸乱就会很快止息;君子如果怒责坏人,祸乱就会很快止息。”君子止息祸乱,难道有奇异的法术吗?他不过是节制自己的喜怒,不偏离仁爱的道理罢了。

《春秋》的大意是,立法贵在严厉,责人贵在宽大。依照它褒奖和贬责的大意来制定赏罚的规则,也是忠厚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