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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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①

柳宗元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②,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③,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宁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乃今有焚炀赫烈之虞④,以震骇左右⑤,而脂膏之具⑥,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⑦,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⑧,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⑨,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⑩,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无他故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

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天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

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子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许不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注释】①王参元,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县)人,坊节度使王栖曜的小儿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进士。王家颇有积财,一场天火,财货荡然无存,作者写信祝贺,说出一番“幸灾乐祸”的大道理。从信中可以看出当时社会风气的败坏,和作者愤世嫉俗的正直态度。②杨八:名敬之,作者的亲戚,王参元的挚友。杨敬之排行八,故称杨八。足下:敬词,称对方,下称上或平辈之间都可称足下。③荡:涤荡,洗掉。泯(mǐn敏):灭,尽。悉:都,全。④焚炀(yáng洋):焚烧。炀,与“焚”意同。赫烈:火势猛烈的样子。虞:忧患。⑤震骇左右:意谓使你震惊。左右,指对方,书信中不直称对方,仅称他身边侍侯的人,表示尊敬。⑥脂膏:脂肪,凝固的称为脂,溶化的称为膏。(xiū休)(suǐ髓):滫,淘米水,引申为淘洗。瀡,经过淘洗使莱肴柔滑。《礼记·内则》:“滫瀡以滑之,脂膏以膏之。”郑玄注:“秦人溲曰滫,齐人滑曰瀡。”又云“谓用调和饮食也。”具:准备,备办。“脂膏滫瀡之具”,指准备调和饮食的油脂作料。⑦盈虚:盛衰。倚伏:《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意思是说,祸是福依托的地方,福又是祸隐藏的处所,祸福可以彼此转化。简称“倚伏”。⑧孽(niè聂):灾祸。群小:众小人。这里“群小之愠”和下文“蓄缩受侮”的“受侮”均见《诗经·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⑨辽阔:辽远广阔。诞漫:放纵,漫无边际。⑩小学:旧指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而言。积货:积财。货,财物。嗤(chī吃)嗤者:喜欢讥笑别人的人。赂(露路)财物。贞元十五年:即公元799年。特:只,仅。负:这里是对不起的意思。前面“负公道”的“负”作违背解释。御史、尚书郎:御史台礼部尚书郎的简称。奋其舌:指积极发表意见。奋,振作。发明:使之开朗。天下:有的版本作“足下”。郁塞:郁闷不舒。行列:指同僚们。修己:指自己的品德修养。亮:明亮,引申为显著。孟几道:名简,平昌(今四川省平昌县)人,善诗尚节义。曾为谏官,敢于直言。累迁户部侍郎,加御史中丞。后被政敌排挤出京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黔其庐:把房子烧得墨黑。黔,黑色,作动词用。赭(zhě者)其垣:把墙烧得赭红。赭,红褐色,作动词用。祝融:帝喾(裤库,传说中的古代部落首领)时的火官,后人尊为火神。回禄:传说中的火神。相,帮助。宥(诱又):宽宥,宽容,谅解。彰:表扬。咸:都。喙(huì会):鸟兽的嘴,这里指人的嘴。发策决科者:指主持考试的人。汉代被荐举的吏民经过皇帝“策问”,按等第高下授官。其中“射策”是将问题写在简策上,按大小署为甲乙二科。考生照自己拿到的试题作答。“发策决科”的意思是说发下简策决定考试的科目(类别)。向:从前。蓄缩:蓄藏收缩,指作事萎缩不前,藏藏躲躲。《汉书·息夫躬传》:“丞相王嘉,健而蓄缩,不可用。”师古注:“蓄缩,谓C6(吝)于事也。”列国:指春秋时各诸侯国。许不弔灾:《左传·昭公十八年》:“宋、卫、陈、郑灾,陈不救火,许不弔灾,—君子是以知陈、许之亡也。”弔,慰问。颜曾之养:象颜回、曾参那样生活。颜回、曾参都是孔子的弟子。颜回,鲁人,字子渊,小孔子三十岁。《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曾参,鲁国南武城人,字子舆,小孔子四十六岁,孔子认为他能通孝道。《韩诗外传》记载说,“曾子曰:‘吾尝仕为吏,禄不过钟釜,尚犹欣欣而喜者,非以为多也,乐道养亲也,”阙:同缺。《古文观止》的编者删掉了本文下面一段文字:“足下前章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篇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译文】收到杨八的信,知道你家遇到火灾,家里没有留下一点东西。我起初听到这消息感到一惊,接着产生怀疑,最后却感到十分高兴,本要向你表示慰问而变为向你祝贺。路途遥远言语简略;还未能完全弄清你失火的情况,如果真是象水洗过一样烧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我就更要向你祝贺了。

你勤恳地奉养双亲大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只希望心神安适、平安无事。现在却发生了一场大火灾,使你受到惊恐,而且准备调和饮食的作料,也许都不能供给,因此我起初听见你家失火的消息感到吃惊。

人们言谈,都说盛衰祸福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去来不可能固定不变。也许将会大有作为,才在开始时让人处于困境,使人受到震惊,于是便有水火带来的灾害,有众小人的怨恨,在尝尽辛劳和生活变动的苦头以后,就能出现光明,古代的人都是这样。这种说法是那样辽阔荒远、漫无边际,即使是圣人,也肯定不会相信,因此我心中是怀疑的。你读古人的书,会作文章,又通晓小学一类的书,象这样多才多艺,而出来求官却不能超出众人之上,得到显贵的地位,这没有其他原因。京城里许多人都说你家有很多财产,那些爱好廉洁名声的士大夫都害怕,忌讳和你交往,不敢称道你的长处,只是自己看到了,藏在心中,忍耐着而不说出口,因为公正的道理很难说清楚,而社会上又有很多人爱猜疑。

话一出口,那些爱讥笑别人的人便以为是得了你很多财宝。我从贞元十五年就见到了你的文章,一直把对你的看法隐藏在心中,大概有六七年未曾说出过。这是我为了顾全自己,而长久违背公道,不仅仅是对不起你。当我在御史台担任礼部尚书郎时,自己以为有幸成了皇帝身边的臣子,得到积极发言的机会,便想借机使天下不得志的人的郁闷心情变得舒畅,可是当我有时在同事中称道你时,还有一些人回过头来看看而暗暗发笑的。我深恨自己的品德修养还不显著,平常声誉没有建立起来,而遭到社会上疑心重的人的猜忌,我常和孟几道说起这事而且对这种情况感到痛心。现在幸好你家被天火烧得精光,众人产生疑虑的东西,全都变成了灰尘。你家的房子烧得墨黑,你家的墙烧成了赭色,这说明你家中什么都没有了,而你的才能才可以显露得清清楚楚而不再受到玷污,你的真实本领显出来了。这完全是火神祝融、回禄在帮助你呀!由此看来,我和孟几道与你十年相知,还不如这把火,一个晚上替你造成了声誉。这样人们就会宽宥你、表扬你,使那些把话藏在心里的人都能把嘴巴张开了。主持科举考试的人,也能把官职授给你而不再胆战心惊。到了这种时候,即使想象从前那样怕受攻击,因而萎缩不前,无所作为和受人侮辱,还能做得到吗?在这种情况,我对你才抱有很大的希望,因此最后我便非常高兴。

古代列国如果发生火灾,其他诸侯国都要表示慰问。一次许国没有去慰问,君子们都厌恶它。现在象我讲的这些话,有些和古人看法很不相同,所以把本要慰问的却改为祝贺了。你现在过着颜回、曾参那样的清贫生活,那是有很大乐趣的,还有什么欠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