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45143700000152

第152章 柳子厚墓志铭(2)

【注释】①韩愈在这篇墓志铭中,颂扬了柳宗元作地方官的政绩,赞美了他为友解难的高贵品质,肯定了他的文学词章,并对他长期被贬,以至“卒死于穷裔”的遭遇寄予深切的同情。但对柳宗元早年积极参加政治改革活动却有微词,这反映出作者政治上的偏见。②子厚:柳宗元(公元773—公元819年)字子厚,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人。讳,指死者的名,意思是本应避讳,表示对死者的尊敬。柳宗元死时,韩愈正为袁州(治所在今江西省宜春县)刺史,刘禹锡请他为宗元写了这篇墓志铭。墓志铭是一种文体,一般分为“志”和“铭”两部分。志用散文形式写,叙述死者生平事迹,铭用韵文形式写,多为赞颂、悼念死者之词。写好后刻在石上葬时埋入墓中。拓跋魏:指南北朝时的北魏。北魏皇室为鲜卑族拓跋部,为了把北魏和三国时的曹魏区别开来,故称其为拓跋魏。侍中:官名,魏晋以后位同宰相。据《北史·柳庆传》记载,柳庆字更兴,累官至骠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领著作。后拜司会中大夫,封平齐县公。封济阴公:据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碑》记载,封济阴公的是他的六世祖柳旦,不是七世祖柳庆。柳旦字匡德,为北周中书侍郎。③曾伯祖(侍式):柳,字子燕,柳旦之孙,和柳宗元的高祖子夏是兄弟,这里应称为高伯祖。柳在永徽三年(公元653年)任中书令,他是高宗李治王皇后的舅父。高宗改立武则天为后,柳贬为爱州刺史,不久被杀。④褚遂良:字登善,杭州钱塘人。高宗时作过宰相,因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贬为谭州都督,后又贬为爱州刺史,卒于官所。韩瑗(yuàn院):字伯玉,雍州三原人。高宗时作过宰相,因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贬为振州刺史,后卒于官所。⑤皇考: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柳宗元的父亲叫柳镇。⑥太常博士:太常寺掌宗庙礼仪的属官。⑦求为县令江南:谋求在江南道做县令。后来柳镇作过宣城(今安徽省宣城县)县令。⑧权贵:这里指的是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窦参,柳镇得罪窦参,由殿中侍御史贬为夔州司马。⑨权贵人死:贞元八年(公元792年)四月,前宰相窦参赐死于邕州,柳镇复为殿中侍御史。⑩所与游者:所交往的人。柳宗元有《先君石表阴先友记》,记载他父亲的朋友有六十二人。记中说,“先君之所与友,凡天下善士举集焉。”精敏:精明敏捷。通达:明白通晓。逮其父时:指当他父亲在世时。柳镇卒于贞元九年(公元793年)五月,当时宗元二十一岁。逮,及,到。取进士第:柳宗元在贞元九年登进士第。崭然见(xiàn现)头角:意谓很突出地显露出自己的才华。崭然,突出的样子。见,现,显现。头角,端绪,比喻青年人显示出来的气概和才华。柳氏有子:意谓柳家有了能光耀门庭的好儿子。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博学宏词,唐代制科之一,选取博学能文之士。柳宗元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中博学宏词科,后二年授集贤殿正字。集贤殿,全名为集贤殿书院,属中书省,为收藏整理图书的机关。正字,掌校正书籍。“授集贤殿正字”,一作“授校书郎,蓝田尉”。俊杰廉悍:言为人才能杰出,正直,勇敢。议论证据今古:议论中引用古今事例作为证据。出入经史百子:指能融会贯通、灵活运用经史百家著作的观点和材料。经,指儒家的经典著作。史,指历史著作。百子,即诸子百家的著作。踔(chuō戳)厉:精神振奋,议论纵横。率常:常常。屈其座人:使在座的人屈服。出我门下:即做我的门下士。交口:众口一辞。荐誉:推荐、称赞。贞元十九年:即公元803年。蓝田:县名,即今陕西省蓝田县。监察御史:御史台的属官,掌分察百官、巡按郡县狱讼、军戎等事。这年柳宗元实为监察御史里行(见习御史)。顺宗:唐顺宗李诵于公元805年即位,在位仅一年。礼部:属尚书省,掌礼仪、祭享、贡举等职,长官为礼部尚书。员外郎:唐代部下设司,司的长官称为郎中,副长官称为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用事者,当权的人,这里指王叔文。王叔文和王都是顺宗做太子时的属官。顺宗即位后,二人联络柳宗元、刘禹锡等一班人士,锐意进行政治改革。但这种改革触犯了宦官、藩镇和朝廷中的守旧官僚,他们联合起来逼顺宗退位,拥立宪宗。改革进行了一百四十多天就失败了。王叔文被杀,王坯死于贬所,柳宗元等八人被贬为远州司马。例出为刺史:按照成例贬为刺史。柳宗元于永贞元年(公元805年)九月与另外七人(刘禹锡、韩泰、韩晔、陈涑、凌准、程异、韦执谊)同被贬为远州刺史,柳宗元为邵州(今湖南省邵阳县)刺史。贬永州司马:柳宗元在永贞元年十月,在前往邵州的路上又被贬为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司马。司马,州刺史的属官,闲职,唐时常以此职授予被贬的官员。务记览:努力记诵阅览。词章:诗文的总称。汛滥停蓄:汛滥,形容文章内容广博。停蓄,形容文章浑厚凝炼。涯涘(sì似):边际。这句承上句而来,都是用水势形容文章的特点。涯、涘,都是指水边,引申为边际。召至京师: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柳宗元等八人被贬为远州司马十年后,同被召进长安。偕:俱,同。因柳宗元等八人又同被贬为远州刺史,故言“偕出为刺史”。教禁:教令,禁令。以男女质钱:用子女作抵押借钱。质,抵押。不时赎:不能按期赎回。子本相侔(móu谋):利息和本钱相等。与设方计:替借债人想方设法。令书其佣:叫他们把抵押给债主的子女做工的工钱数字记下来。比一岁:到了一年。比,及,等到。免而归者:免除奴婢身分回到家中的。且:将近。衡湘:衡山、湘江。为进士者:应进士科考试的人。悉:都,全。法度:这里指文章的章法、规范。中山刘禹锡:中山,古地名,今河北省定县一带。刘禹锡祖籍中山。亦在遣中:也在遣放之列。王叔文革新集团失败后,刘禹锡贬为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县)司马,十年后同柳宗元等同时奉诏入京,因作《玄都观戏赠看花诸君子》诗,触犯权贵,贬为播州(治所在恭水,即今贵州省遵义市,一说在今绥阳县治附近)刺史。诣(yì意):前往。亲在堂:即家有母亲。拜疏:呈上奏章。恨:遗憾,不满意。以梦得事白上者:当时御史中丞裴度曾对宪宗皇帝说过,刘禹锡母八十多岁,不能到播州去,若刘禹锡贬播州,他们母子便是死别,这样有损陛下的孝治,请将他贬在稍微接近内地的地方。于是改刺连州(今广东省连县)。节义:节操和义气。征逐:谓彼此之间相互邀请宴饮。诩诩(xǔ许):很融洽地集合在一起的样子。强:勉强。以相取下:采取互相谦逊低下的态度。出肺肝相示:拿出肝肺给人看,形容态度诚恳的样子。反眼:翻转眼睛,一副翻脸不认人的神态。得计:计谋得逞,做得好。前时:以前。少年:年纪轻。为(wèi位)人:帮助人,为别人打算。此指帮助王叔文实行改革事。顾藉:顾惜,爱惜。坐废退:犯罪被贬职。坐,获罪。得位者:指居高位的官员。推挽,推荐和援引。穷裔:荒僻边远的地方,这里指柳州。使:假使。台省:唐代中央政府机关。柳宗元被贬前任监察御史里行,属于御史台,任礼部员外郎,属尚书省。自持其身:小心谨慎地约束自己。亦自不斥:也自然不会遭到贬斥。复用不穷:再被任用而不会处于困境。穷不极:穷困不到极点。出于人:指出人头地。自力:尽自己的力量,即自己奋发努力。元和十四年:即公元819年。万年:唐县名,与长安县同治都城长安中,柳宗元先人的墓地在万年县栖凤原。裴行立:绛州稷山(今山西省稷山县)人,元和十二年任桂管经略观察使(治所在桂州,即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桂市),是柳宗元的上司。重然诺:重视诺言,说话算话。为之尽:为他尽心力。舅弟:表弟。柳宗元的母亲姓卢。涿:州名,州治在今河北省涿县。经纪:经营,料理。庶几:近于,差不多。有始终者:有始有终的人。柳宗元《上桂州李中丞荐卢遵启》言:“内弟卢遵,其行类诸父,静专温雅,好礼而信,饰以文墨,达于政事。”铭:铭文。室:墓室。嗣人:后人。

【译文】子厚名宗元。七世祖柳庆,作过北魏的侍中,封为济阴公。

曾伯祖柳,担任过唐朝的宰相,和褚遂良、韩瑗一同得罪了武后,死在高宗掌权的时候。父亲名叫柳镇,因为要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官职,要求到江南去作县令。以后因为不愿讨好权贵丢掉了殿中侍御史的官职,有权势的人死了,才重新被任命为殿中侍御史。他为人以刚直著称,所交往的朋友都是当时有名望的人。

子厚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精明敏捷,博览群书,没有什么不通晓的。当他父亲在世时,他虽然年纪轻,已经很成熟了,能登进士第,很突出地显露出他的才华,众人都说柳家有了一个好儿子。后来又经过博学宏词科的考试,官授集贤殿正字。他才能杰出,为人正直勇敢,议论问题引用古今事例作为证据,能够灵活运用儒家经典著作、历史著作以及诸子百家著作中的观点和材料。议论纵横,意气风发,常常使在座的人为之屈服。名声越传越大,一时间许多人都想和他交往。许多作官的有权势的显要人物,都争着想让他成为自己的门下士,异口同声地推荐他、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他由蓝田县尉被命为监察御史。顺宗登位,任命他为礼部员外郎。他冒犯当权的人犯了罪,按照惯例贬出京城去作刺史,未到任所,又照例被贬到永州去担任司马。身居闲职,他便更加刻苦用功,致力于记诵阅览、写诗作文,文章如同江湖的汛滥停蓄,内容深厚广博,无边无际,他常常纵情于山水之间。元和年间,他曾照例被召回京城,但又同一些人被贬出京城为刺史,子厚到的地方是柳州。到任后,他感叹地说:“这儿难道就不能作出好的政绩吗!”他按照当地的风俗,制定了应该做什么和禁止做什么的政策,州里的人民都顺从信赖他。当地习惯用子女作为抵押借钱,约定如不能按期赎回子女,到了利息和本钱相等的时候,子女就被没收为奴婢。子厚替那些借债人想方设法,让他们把子女全赎回来。那些特别贫穷没有能力的人,就叫他们记下子女在债主家作工应得的工钱数目,等到和抵押的钱相等,就让债主归还作抵押的子女。观察使把他这个办法推行到其他州里,到了一年,免除了奴婢身分而回到家里的将近千把人。衡山、湘水以南考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作老师,其中经过子厚亲口讲解、亲手指点而写文章的人,他们的文章都很有章法,值得鉴赏。

在他被召到京城而再被任命为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也在遣放之列,他应当到播州去。子厚流着眼泪说:“播州不是人适宜居住的地方,而梦得家里有母亲,我不忍心看到梦得处于困境,他也无法向他的母亲说明情况,何况万万没有母子都要到贬所去的道理。”准备呈上奏章,恳求朝廷,愿意用柳州换播州,就是再次得罪,到死也没有遗憾。恰巧遇到有人将梦得的情况报告了皇帝,于是梦得改任连州刺史。唉!一个人到处境困难时才能表现出他的节操义气!当今有些人,平常住在同一条巷子,相互敬慕、和颜悦色,彼此间你邀我请吃吃喝喝,很融洽地聚集在一起,勉强做出有说有笑的样子,相互采取低下谦和的态度,手拉着手恨不得掏出肝肺给对方看,指着天上的白日流着眼泪发誓,说是到死也不做背弃朋友的事,好象真的可以相信。一旦碰上小的利害冲突,即使小得只能用毛发来作比较,也会眼睛一翻,就象不认识你似的;你跌入陷阱,他也不伸一下手,把你拉上来,反而把你挤下去,又往井里扔石头,所谓朋友都是这个样子。象这种情况应该是禽兽和夷狄之人都不忍心做的事,可是那些人却自认为做得很好。他们要是听到子厚为人的风格,也应该稍微感到惭愧了!

子厚从前年青的时候,做事情敢作敢为,自己不会看重自己、顾惜自己,认为功业可以立刻取得,因而获罪,遭到贬斥。

被贬以后,又没有有地位有力量的知己来推荐他援引他,所以最后死在荒僻边远的地方,使得他的才能在当时不能发挥出来,主张不能实行。假使子厚在御史台、尚书省任职时,已经能象作司马、刺史的时候那样小心谨慎地约束自己,也自然不会遭到贬斥;遭到贬斥的时候,假使有人有力量能够推举他,也一定会重新得到起用而不会陷入困境。然而如果子厚被贬的时间不长,穷困未达到极点,虽然他会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但他的文学创作,即使经过自己努力也一定不可能达到必然会流传后世的高度,这是没有疑问的。即使子厚实现了他的愿望,在一个时期内当将军做宰相,用那和这来换一换,哪个好些,哪个差些,肯定能有人辨别得清楚。

子厚在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逝世,享年四十七岁。在十五年七月十日,他的灵柩搬回来后,安葬在万年县祖先墓旁。子厚有儿子二人,大的叫周六,才四岁,小的叫周七,子厚死后才生。女儿二人,都还年幼。子厚能够被安葬在故乡,费用都是由观察使、河东裴行立先生出的。行立有气节,重视诺言,说到做到,和子厚结交为朋友,子厚也为他尽心尽力。最后子厚还是依靠了他的力量。经手把子厚葬在万年县墓地的,是他的舅表弟卢遵。卢遵,涿州人,生性谨慎,钻研学问从不感到满足。自从子厚遭到贬斥,卢遵就跟随他住在一起,到他死了也不离开。既把子厚安葬在故乡,又将料理他的家事,卢遵也可以说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为:这里是子厚安息的墓室,既稳固,又安宁,而有利于他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