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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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祭十二郎文

祭十二郎文①

韩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②,乃能衔哀致诚③,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⑤: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⑥,惟兄嫂是依⑦。

中年兄殁南方⑧,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⑨,既又与汝就食江南⑩,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

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耶?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注释】①这篇祭文,感人至深。作者在祭文中回忆自己和死者生前自幼及长的亲密感情,写他心中的极度悲哀,就象面对着活人说话。其间有泣,有呼,有絮语,有放声长号,骨肉之痛,溢乎言表。在写法上打破了祭文四言用韵的格套,句法变化,随任感情奔涌,不暇修饰而无处不工,堪称“祭文中千年绝调”。②年月日:《文苑英华》作“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五月二十六日”,和祭文所说“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的话对照,显然不确。祭文大概写于这年秋冬间。季父:叔父。③衔哀:含着悲痛。致诚:表达心意。④建中:人名,当为韩愈的仆人。远具:从远处备办好。时羞:应时的新鲜食物。奠:祭,这里指祭品。⑤十二郎:即韩老成,十二是他在兄弟中的排行,郎,即郎子,唐时口语称年轻男子为郎子。韩老成是韩愈二哥韩介的二儿子,韩愈的大哥韩会无子,韩介就将老成过继给他。⑥少孤:韩愈三岁而孤。古时幼而无父称孤。省(xǐng醒):知道。沽(hù互):依靠。《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后用“怙”代指父亲。“不省所怙”,意即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⑦惟兄嫂是依:韩愈幼年依靠长兄韩会和嫂子郑氏为生。⑧中年兄殁(mò没)南方: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五月,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治所在今广东省韶关市西)刺史,年四十二死于贬所。⑨河阳:县名,位于今河南省孟县南,为韩氏祖宗坟墓所在地。⑩就食江南:到江南谋生。就食,谋食。江南,指宣州(治所在今安徽省宣城县),韩家在那里置有田宅。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因中原兵乱频仍,韩愈曾随嫂移家江南。上有三兄:今知韩愈有兄长韩会、韩介二人,另一兄长,不详。一说“三”为“二”字的笔误。早世:早死。先人:祖先,这里指韩愈的父亲韩云卿。两世一身:言子孙两代都只有一个男子。形单影只:形、影,指身子。单,只,义同,都是独的意思。始来京城:韩愈贞元二年(公元786年)由宣州游长安,应进士举,四年后曾返回宣州一次。从嫂丧来葬:指老成奉其母郑氏的灵柩来河阳安葬。佐董丞相幕于汴州: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七月,董晋(字混成)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任宣武军节度使兼汴、宋、亳、颍等州观察使,韩愈为其节度推官。汴州,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市。孥(nú奴):妻子儿女。明年丞相薨(hōng轰):第二年丞相死了。董晋死于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二月。薨,古代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死去称薨,唐代以二品以上的官员死去也称薨。吾去汴州:董晋死,韩愈随丧西行,离开汴州的第四天,那里就发生了兵变。佐戎徐州:指在宁武军节度使(治所在徐州)张建封幕下任节度推官事。佐戎,辅助料理军务。戎,军事。吾又罢去:指罢职离开徐州。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五月,张建封死,韩愈离开徐州到洛阳。成家:指在河阳老家把家安好。致汝:接你来住。致,招。孰谓:即孰意,谁能想到。遽(jù具):突然。斗斛(hú胡)之禄:指很少的俸禄,古代以粮食作为薪金,故以斛、斗、石称禄。唐时十斗为一斛。万乘之公相:指拥有万辆车的高官。乘(射ng胜):车四马为乘。公相,公卿宰相,泛指高级官员。辍(chuo绰):停止,这里是离开的意思。孟东野往:指孟郊往江南任溧阳县尉。溧阳和宣州相距不太远。年未四十:韩愈贞元十八年为三十五岁。苍苍:灰白色。诸父:指伯父、叔父们。夭(yāo腰):夭折,短命。全:保全,指活着。其信然邪:是确实这样呢?“其”和下两句中的“其”同为选择连词,相当于“是……,还是……”。盛德:大德,美好的德行。嗣:后代。纯明:纯正贤明。克:能够。泽:福泽,好处。耿兰:人名,疑为韩老成家中的仆人。报:报丧的信。宜业其家:应该继承家业。业,作动词用。几何:多少,这里指没有多少时间。其几何离:即“其离几何”,意谓分离会有多久。汝之子:韩老成有子二人,长名韩湘,少为韩滂。老成死时,韩滂一岁,这里当指长子韩湘。吾之子:韩愈有子三人,长名韩昶,贞元十五年生于符离;小名为符,这年五岁。孩提:幼儿。冀:希望。比:近来。软脚病:即脚气病。剧:严重。殒(yǔn):死亡。“殒其主”,丧失性命。妄称:胡乱编造,随便乱说。终丧:服丧期满。古时子女为父母守丧三年,实际上二十七个月后即可脱去孝服。兆:墓地。敛:通“殓(liàn练)”。为死者更衣称小殓,把尸体装进棺材称为大殓。凭:靠。窆(biǎn贬):葬时棺木入穴。临:到。何尤:埋怨谁。彼:那个。苍:青色。曷:何。极:尽头。这两句说,苍天啊,我的悲痛哪有尽头啊!语本《诗经·唐风·鸨(bǎo保)羽》:“悠悠苍天,曷其有极!”顷:量词,百亩为一顷。伊、颍(yǐng影)之上:伊河、颍河旁边。伊河为洛河支流,源出河南省西部伏牛山北麓;颍河为淮河支流,源出河南省登封县嵩山西南。这里“伊颍之上”代指韩愈故乡。幸:希望。成:长大成人。长(zhǎng掌):抚养。尚飧(xiǎng享):希望魂灵来享受祭品,这是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

【译文】某年某月某日,你的叔父韩愈听到你逝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含着悲痛表达对你的心意,派建中从远地备办应时新鲜食物作为祭品,来告慰你十二郎的魂灵:唉!我从小就成了孤儿,长大后,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只有依靠哥哥和嫂嫂。哥哥中年死在南方,我和你都很年幼,跟随嫂嫂把哥哥的灵柩搬回河阳安葬。事后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零丁,没有分离过一天。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早死了。继承上一代的后人,在孙子辈只有你,在儿子辈只有我,两代都只有一个人,形影孤单得很。嫂嫂曾经抚摸着你指着我说道:“韩家两代,就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当时特别小,应当不再记得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住,也不懂得她话中包含的悲痛感情。

我十九岁时才来到京城。以后过了四年,我回家去看你。又过了四年,我到河阳县去祭扫坟墓,碰上你护送我嫂嫂的灵柩来河阳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董丞相幕府里作些辅助工作,你来看望我,只过了一年,你要回去接取你的妻子儿女。第二年丞相死了,我离开了汴州,你没有来成。这年,我在徐州帮助料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走,我又罢官离开了徐州,你又没有来成。我想到你跟着我到东边去,在东边也是寄居他乡,不能住得很久。想住得久远的话,不如回到西边老家,打算建立家庭后再接你来住。唉!谁会想到你突然离开了我死去了呢!我和你都还年青,以为虽然暂时离别,终于会长久生活在一起,所以离开你而旅居京城,为的是求得一斗一斛的俸禄。真的知道会这样的话即使是拥有万辆车子的公卿宰相,我也不愿和你离开一天而去就任。

去年孟东野到南方去,我写信给你说:“我年纪未到四十岁,可是视力模糊,头发花白,牙齿动摇。想到各位父兄都是身体健康强壮却早早死了,象我这样衰弱的人,难道能活得很久吗!我不能离开,你又不肯来,恐怕我早晚死了,你就会胸怀无穷的悲哀。”谁会想到年青的死了可是年纪大的却还活着,身体强壮的短命死了可是患病的人却得到了保全!唉!真是这样呢?还是做梦呢?还是传来的不是事情的真实情况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哥哥那样美好的德行却要使他的后代短命吗?你那样纯正贤明却不能承受他的福泽吗?年青的、身体强壮的却短命死去,年纪大的、身体衰弱的却要活着吗?真是不能把它当做真的。如果说这是在做梦,这种传闻不是真的,那为什么东野的信,耿兰报丧的讣告明明摆在我身边呢?唉!确实是真的啊!我哥哥那样美好的德行,他的后代却短命死了!你那样纯正贤明应该继承他的家业,却不能承受他的福泽了!正象人们所说的天的意志确实难以预测,而神的用意确实难以明白!正象人们所说的事理不可推究,而年寿不可能知道!虽然这样,我从今年以来,灰白的头发有的变成白发了,动摇的牙齿有的已经脱落了。毛发气血日益衰竭,精神意志日益衰颓,没有几天就要随着你死去了!死了有知觉的话,我们的分离还能有多久呢?死后没有知觉的话,也悲哀不了多久了,不悲哀的日子却是没完没了的。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青体壮的都不能保全,象这样的幼儿能希望他们长大成人吗?唉,真叫人伤心啊!唉!真叫人伤心啊!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脚气病,往往病得很重。我说:这种病,江南的人常常会有。我不曾放在心上,认为是不值得忧虑的事情。唉!难道竟然因为这种病而送掉了你的性命吗?还是因为有别的病而弄到了这种地步呢?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死在六月二日。耿兰的讣告没有署明月日。大概东野派去的人不晓得要向家里人问明月日,而耿兰报丧,又不知道应当说明月日。东野给我写信,才询问他派去的那个人,那个人便瞎说一通来回答他。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现在我派建中来祭祀你、安慰你的孤儿和你的奶妈。他们有充足的粮食可以守到丧期完结,就等丧期满了以后再把他们接来;如果不能守到丧期结束,就马上把他们接来。其余的奴婢,叫他们一齐替你守丧,我只要有力量改葬,总要把你葬进祖先墓地中去,在这以后奴婢们或去或留,便听凭他们的志愿。唉!你得病我不知道时间,你死我不知道日期,活着我们不能住在一起共同生活,死后不能抚摸着你的遗体倾诉我的悲哀,入殓时没有靠近你的棺材看着你入殓,下葬时我又没有到墓穴旁亲自看着你下葬。我的行为对不住神灵,使得你短命死去,我对上不孝、对下不慈,不能和你相互照顾一同生活,也不能相互守着直到死亡。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地角,活着的时候你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后你的魂魄又不在我的梦中出现。这些都是我造成的,又能去埋怨谁呢!那青青的上天啊,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从今以后,我将没有心思在人世间劳累奔波了。打算在伊河、颍河旁边置几顷田地,来度过余年。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能长大成人;抚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就象这样算了。

唉!话是说得完的,可是心情的悲哀却没有完结的时候,你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唉呀,伤心啊!希望你来享用这些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