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华夏文化传世经典(第二辑)古文观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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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争臣论

争臣论①

韩愈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②。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③。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④,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⑤,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⑥。

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⑦:‘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⑨。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⑩,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

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

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以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①阳城入为谏议大夫五年,观朝政之得失而不肯言,韩愈故作《争臣论》。文章用主客问答方式反复论述一个道理,即君子居其位,必须忠于职守,“孜孜,死而后已”。作为谏臣,更应努力进谏,作一个“直言骨鲠之臣”。这种看法反映出作者积极用世的进取精神。②谏议大夫:官名,唐时门下省设谏议大夫四人,掌侍从规谏。阳城,人名,字亢宗,定州北平(治所在今河北省完县)人,曾隐居中条山(位于今山西省南部),远近慕其德行,多从之学。徙居夏县(今山西省夏县)。李泌为相,荐阳城为著作郎,后德宗令长安尉杨宁带着礼物召其为谏议大夫。阳城当了五年谏议大夫,没有太多的规谏行动,所以韩愈作《争(即“诤”,规劝)臣论》来指责他。后来裴延龄诬逐陆贽等人,阳城上疏,极论裴延龄的罪状,慷慨陈辞。德宗欲拜延龄为相,阳城又公开宣扬说,如果拜裴延龄为相,我就要撕毁拜相的诏书(唐时拜免将相的诏令用白麻纸书写),到朝廷去痛哭。这样阻止了德宗的决定。因此,阳城在历史上是以敢于谏诤著称的。晋之鄙:晋国的边远地方,指中条山、夏县,这些地方属古晋国。鄙,边境地区。③薰其德:指受到阳城德行的影响。薰,薰陶。④华:荣华,显贵,显耀。⑤视其德如在野:看他的德行如同在野时一样。在野,不在朝作官,这里指隐居时。⑥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这是《周易·恒卦》第五爻的爻词,原文为:“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意思是说,长期保持一种德行,对女人吉利,对男人不利。贞,卜问。⑦《易·蛊》:《周易》有六十四卦,蛊是其中的一卦,卦画为‘●’。上九:《周易》中六十四卦,每一卦的卦画都有六行,每一行叫一爻。其中“一’属阳性,称为“九”;“--”,属阴性,称为“六”。卦画由下往上排列,第一爻称“初”,第六爻称“上”,其余按二、三、四、五排列。蛊卦上九爻辞“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意思是以不做官为高尚。⑧《蹇》之六二:指蹇卦的第二爻的爻辞。蹇卦的卦画为“_?瘙_棥_”,第二爻属阴性,故称“六二”。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言王臣不顾处境艰难辅助国君,是由于他奋不顾身的缘故。蹇,难。蹇蹇,忠诚的样子。匪:非。⑨蹈:遵循,实行。⑩冒进:指贪求仕进。旷官:荒废职守。刺:斥责。志不可则:志向不能效法。则,准则,引申为效法。尤:过错,罪过。不终无:不会终于没有。加:指加以重用。不加有不厚之意。下大夫,古官名。周王室及诸侯各国,卿下面有大夫,大夫分上、中、下三等。“下大夫之秩”,指相当于下大夫的品级。不得其言则去:上面引言出自《孟子·公孙丑下》。官守,居官守职。有言责者,有进言职责的人。不得其言,说不上话,意见不被采纳。禄仕:作官只求得禄而已。古之人有云:下面的话摘引自《孟子·万章下》。孟子原话是这样:“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抱关击柝(tuò拓):指守门打更。关,门闩,这里指门。柝,巡夜打更用的梆子。委吏:掌管粮仓的小官。乘(射ng胜)田:管理畜牧的小官。会(kuài快)计:“会”是总计的意思,“计”是计算的意思,“会计”指管理、计算财物的出纳。当(荡荡):合适,正确。遂:成就,引申为顺利地成长。章章:显著、明显的样子。讪(shàn扇):诋毁、诽谤。招(qiáo桥):举,这里是揭露的意思。这段引文出自《尚书·周书·君陈》。尔,你。后,君主。滋:更加。隐于蓬蒿之下:隐居在草莽中间。蓬、蒿均为草名。行谊:品行、道义。谊,通“义”。骨鲠:刚直。僭(jiàn荐)赏:奖赏有错。僭,差失。从谏如流:言乐意接受臣子的劝谏。如流,如同水流一样快,形容接受意见的迅速。岩穴之士:指隐居山中的人。熙:光明,这里有显耀的意思。鸿号:伟大的名声。君人者:做君主的人。启:启发,开导。过:作动词用,义为责备。深,深入,引申为苛刻。闵(mǐn敏):忧虑。乂(yì义):治理,安定。孜孜(kū枯):孜孜、,都是勤勉、努力不懈的样子。禹过家门不入:传说大禹率众治理洪水,曾三次路过家门而未进去。孔席不暇暖:这句和下句均出自班固《答宾戏》。原文为:“是以圣哲之治,栖栖遑遑,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孔,指孔子。席,坐席。“孔席不暇暖”,言孔子来不及把席子坐热就又外出寻求行道的机会去了。墨突不得黔:墨,指墨翟。突,烟囱。黔,黑色。这句说,墨翟住在一处未等到烟囱熏黑就又离开他去。二圣一贤:儒家认为禹和孔子是圣人,墨翟是贤人。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语出《论语·公冶长》。原文为:“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加诸人,凌驾在他人之上。诸,相当于“之于”。恶讦(jié结)以为直者:语出《论语·阳货》。意谓厌恶那些靠揭发、攻击他人的短处而自恃为正直的人。伤于德而费于辞:有损于道德而且浪费口舌。国武子:名佐,春秋时齐国国卿。《国语》记载,一次单襄公见国武子,武子把心中对一些人的批评意见无保留地告诉了对方。襄公说,处于乱世,而爱无保留地揭露他人的过失,这是引起人们怨恨的根源。鲁成公十八年(公元前573年),国武子终因直言斥责庆与齐灵公母孟子私通事,被齐灵公杀了。传:指《国语》。《国语》相传为春秋时左丘明所作,以记西周末年和春秋时期周鲁等国贵族言论为主,有《春秋外传》之称。下面引文出自《国语·周语下》。

【译文】有人问我韩愈,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一个有道德修养的人吗?

他学问渊博而见识很广,却不想人们知道他的名声。他奉行古人的主张,住在晋的边境地区。晋边境地区的人,受到他德行的影响而为人善良的有几千人。大臣听说后把他推荐给朝廷,天子拜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事,阳城脸上却不见喜色。他任职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行道德就象和没有作官时一样,他哪里会因为富贵而改变心志呢!

我回答说:“这就是《周易》上所说的,经常保持一种德行。对于男子来说是会带来凶险的。阳城怎能称为有道德修养的人呢!

《周易·蛊卦》第六爻爻辞说:‘不侍奉王侯,是一桩高尚的事情。’《蹇卦》第二爻爻辞却说:‘王臣不避艰难地忠于君王,是他奋不顾身的缘故。’人们并不因为所处的时间不一样,而遵循的道德准则就会不同。象《蛊卦》第六爻爻辞说的那样,处于无法发挥作用的境地,而能表现出奋不顾身的气节;而象《蹇卦》第二爻爻辞说的,处于王臣的地位,却把不侍奉君主的想法当作高尚的事情,那么贪求官位的祸患就会产生,对于官吏不忠于职守的斥责就会出现。

这样的志向不可效法,而且罪过最终是不能避免的。现在阳城身居高位,不能说不久了;对于国家许多事情的成败得失,了解得不算不熟了,天子待他,不算不厚了,他却没有一句话涉及到政治,看待政治的成败,就象越人看待秦人是长得胖长得瘦一样,毫不在意,心里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感到忧愁。问他的官名,却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禄位,却说是下大夫的品级,问他关于政治方面的问题,却回答说我不知道。有道德修养的人,难道就是象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过:‘有官职的人,不能忠于职守就要离开职位;有进言责任的人,不能进言就要离去。’现在阳城认为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他说话了吗?有了进言的机会却不进言,和不能进言而不离职,二者没有一样是可行的。阳城难道只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有这样的说法:‘做官不是因为贫穷,但有时候也是因为贫穷’,这是讲的为俸禄而做官的人,这种人应该辞掉高位而居于低位,辞掉厚禄而取薄俸,象守守大门、打打更就可以了。孔子曾经做过掌管粮仓的小官,又曾做过管理畜牧的小官,并不敢荒废职守,总说一定要账目清楚、管理得好才算了事,总说一定要使牛羊长得好才算了事。象阳城这样,官位品级不能说低,俸禄不能说薄,这是非常明显的,象他这样作,能行吗?”有人说:“不,情况不是这样。阳城厌恶背后说皇帝坏话的人,厌恶那些为臣的却靠揭露君王的过失而成名的人,所以他虽然进谏议论,却不让人知道。《尚书》中说:‘你有好的谋略、好的做法,就到宫廷内告诉给你的君主,让他先提出,你就在外面顺从附和,说:这个做法、这种谋略,都体现了君主的好德行。’阳城的用心,也是象这样的。”

我回答他说:“如果阳城的用心象这样的话,那就使我更加迷惑不解了。进入宫中规劝君主,出来后不让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们做的事,不是阳城所应该做的。阳城本来以平民的身分隐居在草莽中间,皇上赞扬他的品行、道义,把他提拔到现在这个地位上,官以谏诤为名,实在应该有所表现来履行他的职责,使得天下四方的人,子孙后代都知道朝廷里有作风刚正、敢说直话的良臣,天子有不滥加奖赏和从谏如流的美德。或许那些隐居山林岩洞的人,听到这种情况会产生羡慕的心情,系上腰带,挽起发髻,准备出来做官,来到宫殿前,发表他们的意见,导致君主象尧舜那样圣明,使他伟大的声誉光照千古象《尚书》中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做的事,不是阳城所应该做的。况且阳城的用心,不是将使君主厌恶听到他有过错的话吗?这倒是引导君主做错事了。”

有人说:“阳城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名声,可是人们却知道了他的名声,不希望为朝廷所用,却被君主任用了,他是不得已才出来的,所以他能保持原来的信仰而没有改变,为什么你这样苛刻地责备他呢?”

我说:“从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自己求取好的名声和急于想得到任用的,他们忧虑世道不平,人民生活得不到安定,当他们掌握了治国的大道以后,不敢洁身自好、只顾自己,而是一定要救济整个天下的百姓,勤勤恳恳,毫不懈怠,一直到死,才肯停止。因此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次经过家门都不进屋,孔子忙得连席子都来不及坐热就又出去了,而墨翟忙得在家等不到烟囱熏黑就又走了。他们两位圣人、一位贤士,难道不懂得在家过安逸生活是快乐的吗?实在是因为他们畏惧上天的意旨而且哀怜人民的困穷啊。上天赋予人们贤圣的才能,难道只是让他自己才智有余就算了吗?实在是为了弥补国家社会的不足的。耳朵、眼睛对于人的身体来讲,耳朵是管听的,而眼睛是管看的。听别人的意见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看行道是容易还是会有危险,这样自身才能得到安全。圣人和贤人,是世人的耳朵和眼睛;而世人,有如圣人和贤人的身体。况且,如果阳城不是一个贤人,那就应该听从贤人的安排来侍奉君王;如果他真是一个贤人,那么他本来就应该畏惧上天的意旨和哀怜人民的穷困,怎么能自己追求过安逸的生活呢!”

有人说:“我听说过,君子不想凌驾他人之上,并且厌恶那种专靠揭露和攻击他人短处、而自认为是正直的人。象你这样评论,直率是够直率了,不是有损于道德修养而白费唇舌吗?喜欢无保留地揭露别人的过失,这是国武子被齐人杀掉的原因啊,你大概也听说过了吧?”

我说:“君子担任了官职,就要想到为了尽职,以至于杀身;还没有担任官职时,就要想到好好学习文辞,用来阐明他的见解。我现在这样作,是为了阐明我所认识的道理,并不是想表现自己和强加于人。再说,国武子是未能遇到品德高尚的好人,却在政治昏暗腐朽的国家中喜欢无保留地揭露别人的过失,因此才被杀害了。《国语》上说:‘只有品德高尚的好人才能接受别人毫无保留的批评’,说的是这种人听了批评的意见能够改正啊。你刚才不是对我说:‘阳城是个可以称得上有道德修养的人’吗?现在虽然还没有达到,难道将来阳城不能成为一个德行高尚的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