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雨下个不停,可怕的霍乱也跟着雨来了。尽管当局设法防止,但士兵的死亡仍然很严重,听说死了7000人。不久又下起了大雪,树木的残干、大炮、战壕都被雪覆盖着。一下雨尽管不会再有进攻,但这个时候呆在前线实在无聊,救护队的亨利·腓特力中尉决定休假玩一玩,他是随美国志愿军来意大利参战的。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亨利返回了前线。和他同住一个房间的雷那蒂中尉看见他,高兴得抱住他的脖子就吻。接着他眉飞色舞地给亨利讲到他新近结识的一位美丽的巴克莱小姐,并答应带亨利去瞧瞧这位美人儿。
第二天傍晚,雷那蒂邀亨利一道去镇上英军医院见巴克莱小姐。巴克莱小姐是随未婚夫从英国来这里当军队护士的。她开朗、热情,一相识就和亨利聊得火热。她谈得较多的是她的未婚夫和这倒霉的战争。他们原来打算等战争结束后就成立家庭,可去年她未婚夫阵亡,巴克莱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她甚至想把自己美丽的长发剪掉。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善良而感情丰富的女人。她的外貌也很吸引人,高高的个子,满头金发披散在肩上,皮肤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显得白皙而光洁,明亮的灰色眼睛含情脉脉。她的确很迷人,亨利对她动了心,同来的雷那蒂反倒被冷落在一边。
接连几天,亨利除了驱车上前线救护站去,就是去医院找巴克莱小姐。不久,他俩已经混得非常熟了,亨利开始亲昵地称她“卡萨玲”,而且大着胆子吻了她。卡萨玲多情而热烈,但在狂热中总有点让人捉摸不定。她常说:“亨利,你在演戏吧,或许你只是和我玩玩而已。”实在的,亨利本来就没打算和她结婚,在这种非常时期谁敢那样想,也许真有点逢场作戏呢。但是,慢慢地亨利却真的陷入了情网。他爱卡萨玲,爱她的美貌,更爱她的善良、多情。他俩已经无话不谈,只要有一天见不到她,亨利心里就觉得空虚、寂寞,日子过得没滋味。
此时战事也紧张起来,总攻就要开始了。一天,亨利的救护车队接到命令,要星夜奔往指定地点待命。迫不得已亨利匆匆告别卡萨玲,驱车出发。卡萨玲祝愿亨利平安归来,还送了一个圣安东尼圣像保佑亨利。然而事与愿违,亨利在这次行动中差点丧命。他们的任务是到前沿阵地抢运重伤员。他和战友们舍身忘死地把伤员一个个往后送。一次他们正在进餐,不幸被敌人的炮弹击中。亨利的同伴有的被当场炸死,有的两腿膝盖以上全被炸烂。亨利侥幸活着,但膝头被炸掉,头盖骨骨折,被抢救到野战医院,随后转入米兰一所新设立的美国医院。几天后,亨利和卡萨玲在这里相逢,她是奉命调到这所新设立的医院来工作的。当卡萨玲出现在亨利的病房时,亨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紧抱住卡萨玲,发疯似的吻她。卡萨玲日夜陪伴着亨利,精心护理。他们已顾不及医院的严格规章制度,尽可能找机会偷偷地呆在一起,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几天呢。亨利常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宁愿用双腿去换得这种日子,他实在害怕再回到那血肉横飞的战场。但可笑得很,听说亨利由于英勇负伤,已被提名授予银质勇敢奖章了。
这样一直到夏天,他俩过得幸福极了。当亨利伤好些后,他们常到郊外散步,赶马车兜风,看赛马或到郊区作短途旅行。卡萨玲预感到亨利即将归队,一直要求与亨利举行正式的婚礼,她害怕等待结婚,就像她曾经等待过她阵亡的未婚夫一样。可是亨利不敢,他害怕因此而被上司遣送回国,他俩就要分离到战后。
夏去秋来,公园的树叶褪色了,前线战争不断失利,亨利的双膝已完全恢复,本来该归队的,幸好他得了黄疸病,又延长了假期。住医院的日子总是有限的,离别的日子最终还是到了,可在这节骨眼上卡萨玲怀孕了。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卡萨玲把亨利送上驰往前线的列车。隔窗望着雨中的卡萨玲,像一只失群的孤雁。亨利默默祈祷:“愿上帝保佑她和我的小卡萨玲。”
重新回到部队,亨利心里总是空空的,老是想到卡萨玲,他越来越厌恶这场倒霉的战争。气候越来越糟,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战争也越来越不妙。他们经常到前沿阵地转运伤员。不久,他们设的防线被德军突破了。师部奉命下达大撤退的命令,他们的任务是护送三辆救护车到波达诺涅。撤退的情景真叫人受不了。雨中的城镇空虚荒凉,大路上却喧闹拥挤不堪,部队、卡车、马拉车、大炮等等,已经汇合成一个宽阔的慢慢移动的行列。后面车子的减热器几乎碰到前面卡车的后挡板,一辆紧挨一辆。车上都装满了东西,堆得高高的,上面盖着已打湿的帆布。卡车停了,整个队列停顿了。等一等,又走一会儿,又停了,简直像在一步一步地爬。夜间,许多从附近乡间小径上来的农民加入了这撤退大行列。于是行列间有了满载家具杂物的马车:有些镜子从床垫间突了出来,车子上绑着鸡啊,鸭啊。有的车上坐有女人,挤做一团避雨,有的跟在车边走着,尽量挨近车子。这个行列中也有了狗,躲在马车底下行走。路上泥泞,路边水沟满涨着水。看情形,只要雨一停,飞机就会来扫射,那时大家都得完,可是谁能指挥得了这庞大而杂乱的撤退大军呢,只好各顾各了。亨利指挥他的救护车队拐入一条小路。第二天中午,车子陷入泥泞中,想尽办法也弄不起来,天上敌机又来“照应”,他们只好弃车而逃。过了乌第涅河,一位叫爱谟的战友被追赶他们的同盟军当场开枪打死。看来他们的同盟军现在对他们造成的威胁比德国人还要大。在塔利亚门托河边,他们被“战场警察”——意军——俘虏了。亨利亲眼看见许多像他这样的“俘虏”被草率地审问几句,就以“擅离部队”的罪名就地正法。轮到他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亨利推开宪兵,低头往河边猛跑,“泼剌”一声投进河里,一鼓作气潜游,只听见身后一连串枪声。冰冷的河水使他浑身发抖,可更冷的是他的心。“好了,一切都了结了,我的愤怒在河里洗掉了,任何义务和职责也一同洗掉了,其实我的义务,在宪兵伸手抓我的衣领时就已停止了。再见了,战场!永别了,武器!”亨利在心里默默地说。现在他只想赶快找到他的卡萨玲。
经过几番周折,亨利终于和卡萨玲又在米兰相会了。九死一生后的重逢,使亨利真正懂得了他们爱情的分量,懂得了他们幸福的珍贵。他多么想和卡萨玲在这里安安宁宁地住下去,可米兰的宪兵却在时时盯住他们这些“逃兵”。不得已,他只好和行动不便的卡萨玲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马奏列湖上偷渡去中立国瑞士。
这年秋天的雪下得很迟,好像还在怀念那令人难忘的夏季。亨利和卡萨玲住在蒙脱儿山腰一幢松树环绕的褐色木屋子里。房东葛丁仁太太待人热情、随和,对他们照顾很周到。不久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他们把窗子关好,在高高的瓷炉上升起了火。松木轧轧地爆裂,喷射火花,不久炉子便火光熊熊,房间暖和了。他们常常坐在床上吃早点,眺望湖的那一边和法国山峰。山峰顶上有雪,湖则是灰灰的钢青色。房外有一条上山的小路,顺道爬上去有森林、草地,还望得见河谷,并不时听得见岩石间的琮琮水声。他们有时在山道上转悠,在松林里散步,在雪地里徜徉;有时在房间里玩纸牌或下楼去和葛太太聊天喝茶;有时又下山走到蒙脱儿镇。卡萨玲趁此去理发,亨利去看意大利晚邮报和从巴黎寄来的英美报。报上常载有悲惨的战争新闻。这时,他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听见了枪炮声,心情更加忧郁。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卡萨玲临产的日子快到了。她时常担心,亨利尽量安慰她,鼓励她。他俩都为快出世的孩子祈祷,有时也争论孩子的模样,猜想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多么令人心醉而甜蜜的日子啊!可是这种幸福对亨利来说太短暂,太短暂了。就在他们要度过冬天这最寒冷的日子时,卡萨玲肚里的小宝宝熬不住了,亨利把她送进了医院,等待小卡萨玲的出世。他等在门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由得回想起那次野营:他们烧起了一堆火,火里一块木头上全是蚂蚁。木头一烧起来,蚂蚁成群地拥向木头的尾端。蚂蚁在木头尾端叠得高高的,就掉进火里去了。有一些逃了出来,身体烧得又焦又扁,乱奔乱跑,不晓得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但是大多数还是朝火里奔跑,接着又往尾端奔走,拥在那还燃着火的尾端上,到末了还是全部跌在火中。已经等了卡萨玲一天了,她一直处在难以忍受的阵痛和昏迷中。此刻医生正在作最后的抢救,婴儿已经死了,他的卡萨玲会不会……“不,哦,上帝啊,求你别让她死。只求你别让她死,我什么都答应。亲爱的上帝,我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亲爱的上帝,别让她死。求你,求求你,别让她死。神啊,求你叫她不死,只要你别让她死,你说什么我都做。”亨利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然而卡萨玲还是死了。亨利走进停留卡萨玲的房间,什么人也不让进去,关了门,灭了灯,静静地呆着,仿佛是在跟石像告别。然后他走出去,离开医院冒雨走回了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