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凌澈相约之期已至,我早早起床,对着妆镜将长发梳成两个小发髻,穿一套金织染坊的绿色套裙,径自打开鸿升客栈后门走了出去。
向前不远就是长白山脚下的大冰河,我按照白凌澈那天所指引的路径,渡过冰河后走了二里左右,果然见到一座莲花形状的山谷,谷口非常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我试探着走近入口处,就听见一句脆嫩的女子呼喝声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谷主私宅,旁人无故不得擅入!”
谷内一块突兀而出的大山石上站立着一位眉目清秀的白衣少女,年约十五六岁,鬓旁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莲,身穿的白色锦衣和白凌澈身上所穿的面料十分类似,她手中持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一双秀眸正逼视打量着我。
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对她说道:“妹妹你好,前天我在青阳镇集市上遇见一位名叫白凌澈的公子,是他邀请我今天来他家作客,前来谷中的路线也是他告诉我的,请你通报他一声好吗?”
那少女听见“白凌澈”三字,立刻收起了短剑,点头说道:“原来你就是我家公子的朋友,公子正在谷中等候你呢,你进谷来吧!”
我移步进入无瑕谷,见谷中竖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古文繁体“无瑕谷”三个大字。
初春的天气,长白山脚下天寒地冻,无瑕谷中却温暖如春,与谷外俨然是两重天地。谷中绿树成荫,且有许多地热温泉,与高空的寒冷空气相接触后升起袅袅白烟,仙气缭绕。
一条潺潺流淌的清溪与温泉相连,清溪中果然如白凌澈所言,种植着许多白色荷花,有些含苞待放,有些全盘盛开,一株株都在水中亭亭玉立,宛如凌波仙子。
我越往谷中行走越觉得气候暖和,随手将披风解了下来,走了不久,就听见风中隐约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瑶琴之声,琴声曲调透着一种出尘离世的冰冷感觉,仿佛一人在冰山绝顶孤独行走时发出的幽抑心声,孤独、寂寞、与世隔绝,带着一种对世间万物的深深厌恶疏离之感。
我闻声抬眸远眺,见清溪畔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八角小亭,一名白衣公子手抚琴弦端然而坐,小亭内还有四名身穿粉红色纱衣的美貌垂髫少女,她们装束打扮与我身旁的白衣少女一模一样,头戴一朵粉色荷花,或手捧一炉檀香、或执一本琴谱、一柄折扇,静静侍立在他身旁。
那白衣公子表情冰冷,正是我大年初一在泥人铺见到的白凌澈。
我身旁白衣少女迅速掠上小亭,向白凌澈禀报了几句话,琴声嘎然而止,白凌澈姿态不改,向我站立处看过来,他身形骤起,我眼前一道白影晃动,定了定神才见白凌澈不知何时离开小亭站立在我面前,站立在我面前。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绸衣,腰间随意系着一根黑色织锦丝带,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光滑结实的男子胸膛肌肤,一头黑色长发用银冠束起,额前系着一根黑缎抹额,缎带中间绣着一朵白色的莲花。
面似无瑕美玉,人却冷若寒霜。
微风起处,他身上散发处一阵熟悉的“水之恋”香氛,我忍不住习惯性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白凌澈语气冰冷,态度却很谦和,轻声说:“顾姑娘果然是守约之人,不枉白某扫舍焚香以待。那天姑娘曾说过善于制香,不知姑娘能否辨别出我所用植物草本原料?”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并不难回答,我将“水之恋”的配方向他述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可我觉得……这种香氛并不太适合你!”
白凌澈冰冷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微弱的诧异,说道:“这些原料都是无瑕谷中野生的香草,我从来没有用过别的熏香种类,依姑娘之见,莫非这配方中还缺些什么吗?”
我仔细思忖了一下,回答说:“如果再加上别的原料,香水的气氛就会完全改变,是一种新的香氛了。你现在所配的这一种香,我们叫它‘水之恋’,我想配制一种‘冰之恋’,只是还没有想到该用哪些原料才好。”
白凌澈将眸光转向清溪,微带赞许说:“冰之恋,好雅致的名字,姑娘果然不愧为制香高手。我倒有些拙见——水遇寒而成冰,冰着暖而化为水,二者原本就有相通之处,冰是水凝结所致,较之于水更加登峰造极。姑娘若能循着此道去想,必定会有所收获。”
我觉得他所言很有道理,于是向他甜甜微笑,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尝试的,如果制造出‘冰之恋’,一定先给你试用!”
白凌澈问道:“前日匆匆一会,不知姑娘家乡何处?师从何人?”
我见他问我来历,爽快说道:“我的家远在西洋,与中国相隔茫茫大海,母亲和老师们也都在那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
白凌澈眸中光芒闪动,说道:“原来是西洋……”他突然转身向南,对我说道:“今天是我们相约赏花论诗之会,我的几位朋友都在荷花亭内相候,请随我来。”
我们沿着小小清溪并肩行走,山谷中除了荷花,还种植着许多水生花草和常绿乔木,暖风拂过、幽香袭人,我无意中抬头瞥见白凌澈的侧影,与林三毫无二致,刹那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急忙举手揉了揉眼睛。
白凌澈似乎漫不经心行走,却突然问道:“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我忙道:“不是。白公子,我有一位朋友,他的相貌和你很相似,就住在长白山脚下的林家村,你认识他吗?”
白凌澈语气冰冷淡漠,回答说:“不认识,我自幼生长在无瑕谷,外公对我管教很严格,我很少出外走动,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些村民。”
我听见他的话,心中十分好奇,白凌澈居然一直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内,难怪他会养成这样一种孤绝淡漠的性格,他似乎是被“外公”抚养长大的,那么,他的父亲母亲呢?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教育他成人?
白凌澈似乎察觉了我的诧异,又淡淡补了一句说:“我出生不久父母就过世了,无瑕谷是外公的,他将谷中一切都交给我打理。”
我触动心事,带着些许黯然之意,对他说:“原来我的身世和你一样……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是我外公,不,是我爷爷将我养到六岁,妈妈才接我去西洋和她一起生活,我的名字‘顾荷蘅’,也是跟随爷爷取的。”
白凌澈沉默了片刻,转头凝视了我一眼,表情和缓了一些,语气也温柔了一些,对我说道:“看来那天我叫错了,是令外祖,并不是令祖父。如果跟随家族本姓,你应该姓什么?”
我咬了咬下唇,极不情愿地说:“我父亲姓林。你呢?”
白凌澈霎时又恢复了冰凉漠然的神色,冷冷道:“也许是唐,也许是别的。但是,我更喜欢别人叫我白公子。”
我仔细琢磨他的话意,顿时发觉其中大有问题,“也许是唐,也许是别的”,难道他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能肯定辨别吗?他的母亲年轻时候似乎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不再继续追问,毕竟谁都不愿意有一个过于扑朔迷离的身世,白凌澈也一定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山谷中有一个小湖,湖中种满了荷花,中央一个小亭也是荷花形状,四条曲径由湖心伸展到湖面四周,湖水绿意莹莹,如同一匹绝美的丝缎,光滑可鉴人影,我们一起踏上曲径,看见荷花亭中早有数人等待在内。
他们似乎都是与白凌澈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见白凌澈飘然而至,纷纷起立迎候,对他十分恭敬。
白凌澈带着我走近他们,说道:“这位就是我今天相约来谷中的贵客,顾荷蘅顾姑娘。”
其中一名青衣男子语气和蔼,接着他的话说:“原来你就是顾姑娘,在下韩子善幸会。白兄果然好眼光,天下佳人虽多,若要玉中求璧,却是极难。”
另外几名男子同样抱拳打过招呼,分别介绍过自己,言辞极其简短,大意都与韩子善相差不远,都是向我参加他们的聚会表示欢迎、称赞白凌澈有识人之眼光等等赞誉之辞。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见面就莫名其妙称赞恭维我,对白凌澈说:“玉中求璧是什么意思?我对于诗文一道并不精通,除了在客栈打杂跑腿之外也不会做别的事情,实在当不起他们的夸奖。”
白凌澈并不解释,只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平时身处五湖四海,但是每月初四都会前来无瑕谷一聚,畅论诗文歌赋。我昨日已经向他们提起过你了,你不必过于拘谨。”
他随后向亭中侍立的白衣少女们道:“将笔墨纸砚拿上来,今天我们就以白莲为题,题图一幅兼作诗一首,一炷香内不能完成者,先自罚三大白,再继续后面的议题。”
众人都没有异议,各自铺纸磨墨。
古代人的以文会友聚会似乎十分新鲜好玩,并不逊于我们现代的一些欢乐PARTY,我在小亭内一边吃着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一边兴致勃勃看他们挥笔作画。
转眼之间,白凌澈在洁白宣纸上一挥而就一幅“墨荷图”,旁边题句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爷爷书房里就有一幅这样的图画和题字,这篇宋朝词人周敦儒的《爱莲说》,我隐约还能背上几句。
我见白凌澈写到这里,学着爷爷吟诗的样子摇头晃脑在一旁念道:“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白凌澈放下墨笔,语气不再冰冷,轻轻对我说:“你也喜欢荷花吗?”
我正要回答他,突然只见一名侍从模样的白衣男子步履匆忙进入小亭内,面向白凌澈急唤一声道:“教主!”
白凌澈刚刚缓和的表情立刻又变得凝重无比,他冷冽如刀的眼神扫过那人的脸庞,那人立刻警觉,急忙住了口,面色却十分焦急。
我明明白白听见那侍从唤白凌澈“教主”,心中不禁暗自猜测:如果那人是他的奴仆,应该叫他“公子”才对,倘若因为他是无瑕谷主人,那也只能称“谷主”,不该称“教主”。
我睁大眼睛,看着白凌澈。
白凌澈放下画笔,迅速向小亭另一侧的曲径踱步而去,那人紧跟在他身后,似乎有要紧事情与他商议。
领我前来的白衣少女见状,走近我身旁说道:“那位客人是我家公子的好朋友,他可能是遇上危急之事前来向公子求助。姑娘请随奴婢去前厅歇息片刻,公子午时备有水酒一席,请姑娘务必留下赏光。”
我并不追问,跟随那名白衣少女走到谷中一所大宅子里面,在一个小偏厅内坐下喝茶。
白衣少女告退而出后,我开始打量偏厅内的陈设,虽然没有明显的富贵奢华气象,一切用具却都精致雅洁,处处都能体会到主人的用心,厅堂内的大红地毯上绣着一朵洁白的莲花,连桌椅背后的雕花也都是莲花图案。
我喝下一口莲心茶,吃了一口莲花瓣炸成的小点心,暗自觉得好笑,看来这位白莲公子是一个莲花的疯狂FANS,不但种植莲花,连吃穿用住都恨不得时时刻刻和莲花在一起。
我正在偏厅内东张西望,耳畔仿佛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男童啼哭之声,声音还带着沉闷的回响,我屏住呼吸仔细辨认方位,随后趴伏在桌案地下静静聆听,果然又听见了一阵更清晰的哭声。
那小男孩不停哭叫:“父王……母妃……快来救瞻圻……瞻圻好怕……你们走开,你们都是坏人!”
妈妈顾文飞曾经在E国一家检测中心为我做过一次体检,我的鼻子和耳朵的灵敏程度远远超过了常人,我听到这里,心头灵光乍现。
小男孩叫着“父王”,说明他是朝廷王公贵族之子,前天赵睢说过当今皇太孙的名字是“朱瞻基”,小男孩的名字似乎是“瞻圻”,既然他的排行和皇太孙一样,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汉王府丢失的那个小世子?如果他是汉王的儿子,辈分完全符合。
可是,汉王府丢失的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白凌澈的无瑕谷内?他是被汉王的“内宠”劫走的,难道那名女子与白凌澈刚才会晤之人有关?劫走朝廷小世子本是死罪,白凌澈与这样的人来往,他所做的事情岂不就是与大明王朝作对?
我越往下想,越觉得疑窦丛生。
无瑕谷虽然风景优美,却隐隐约约予人一种诡异莫测的感觉,白凌澈虽然是一位翩翩公子,但我与他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对他的为人并不了解,加上刚才荷花亭内来人那声令人诧异的“教主”称谓,不能不让我产生怀疑,后悔自己不该贸然答应白凌澈的邀约前来谷中。
我隐隐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准备立刻回到鸿升客栈将发现小男孩的事情告诉赵睢,然后再设法探知真相。
不料,我匆匆忙忙走出偏厅,迎面就撞上了冰雕一般的白凌澈,他神态清冷,眸光幽邃难测,站立在偏厅台阶上,静静审视着我,并没有对我说一句话。
我触碰到他的凌厉眼神,指尖竟然开始不由自主颤抖,支支吾吾说:“白公子,对不起……我……我突然想起客栈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想提前回家去了!”
白凌澈居然并没有阻拦之意,淡淡说道:“我本来备有薄酒一席,既然你家中有事,恕我不留你了。今天谷中临时有些急事,打扰了我们论诗作画的清兴,还简慢了贵客,实在抱歉,希望下次能够弥补今日遗憾。”
我松了一大口气,忙摆手道:“没有简慢,没有简慢!你们的莲子茶、荷花点心都很好吃,我吃了很多呢!”
白凌澈并不送我,在我身后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准备一些。”
这句话乍入耳中,我心头顿时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但是一时之间只顾匆忙逃走,并没有仔细体会那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我一路狼狈奔逃出无瑕谷,又是担心又是恐慌,在冰河上快步行走,惟恐白凌澈突然发觉我知道他的秘密,将我抓回无瑕谷去。我越想越怕,几乎是在冰河面上加速奔跑。
春天的浮冰渐渐变薄,我来时仔细寻找踩踏着较有厚度的冰层渡河,回去的时候忘记了这些,只想匆忙逃回鸿升客栈,早点见到赵睢,有了他的保护我就不用这么害怕。
走到冰河正中央时,我听见脚下传来一声冰块碎裂的“咔嚓”脆响,心中顿觉不妙,果然一下失足跌入了冰窟。寒冷的感觉漫卷而至,我想尽力游泳,但是身上的丝绸衣裙和貂裘在水中浸泡后变得沉重无比,紧紧裹在我身上,让我的四肢根本无法顺利动弹;我想大声呼救,却吸进了一大口冰凉彻骨的冰水,脸颊和身体渐趋麻木,我又呛入了几大口水。
冷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思绪一片迷蒙,隐约感觉到自己坠落冰窟,逐渐沉陷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限遥远而空洞,慢慢地、慢慢地进入一个不知何方的所在。
在灭顶之灾到来前,我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是轻轻呼喊了一声“妈妈”。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全身毫无力气,头疼得像要裂开,高烧的灼热感觉让我不由自主说道:“水……”
我发出的声音虽然微弱无比,却依然惊动了身边的人,他伸手扶住我的后背,轻轻说道:“你别说话,我来喂水给你。”
似乎有一柄小勺贴近我的嘴唇,我像久饿的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一样舔吸着温热的水,喝下数勺之后,我才渐渐睁开眼睛看向托住我后腰的男子,他有着一张冰雕般清秀俊逸的面容,那一双水般清澈的明眸正注视着我。
白凌澈!
我惊恐之下尖声大叫,伸手推开他手中的小勺,身体好一阵颤抖,躲闪着说道:“是你……你想干什么?不要碰我!”
他似乎很意外,出声说道:“顾姑娘,你看清楚……我是林三,我今天经过冰河时听见了你的呼救声,将你救了起来。”
我听见“林三”这个熟悉的名字,才抬头仔细看了看他,他身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灰色旧棉袍,面目虽然和白凌澈一模一样,眉目间却透着一种北方农民的敦厚朴实气质,确实是林三,不是白凌澈。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里是我家,你不用怕。”
我闻言环视着周围,这是一间小小的土屋,很简陋却很整洁,屋内墙壁上挂满了着打猎的弓箭、铁具和风干的毛皮等物,附近的木桌上放置着一盏点燃的油灯,灯光略显昏暗,我半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覆盖着一床粗布纺织的蓝色棉纱被。
林三虽然不擅言辞,却很乐于帮助别人,有他在身边,我可以不用再担心畏惧白凌澈会派人将我抓回无瑕谷去,我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忍不住呜咽着说:“林三哥,林三哥,我不小心掉进冰河了……”
他语气温柔和蔼,对我说道:“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木拐落地的“笃笃”声,似乎是一名老妇拄着拐杖蹒跚行来,她走到门口唤道:“小三,给那姑娘驱寒的草药煎熬好了,我腿脚不方便,你出门来拿吧!”
林三放开手,对我说:“顾蘅,我母亲给你煎了药,我去拿来给你服用。”
他起身走向门口接药,我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改口称呼我“顾蘅”,不再客气叫我“顾姑娘”,仿佛对我亲近了许多,心头霎时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开心感觉。
他关好木门,端着药走近我身旁,用刚才喂我喝水的小勺,一勺勺将药汁喂给我喝,神情专注而认真。
我在E国一向畏惧打针吃药上医院,那些药汁里放了许多冰糖,没有半点苦涩的感觉,我喝完满满一碗药汁,对他说:“林三哥,谢谢你!”
他放下药碗,微微侧头说道:“不用这么客气……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冰河上?春天浮冰都不够结实,我们行走时都很小心,以后记住不可以在浮冰上奔跑,否则很容易掉进冰窟的。”
我努力吸了吸鼻子,带着些许委屈低头说:“我怕他们追我……”
林三问道:“他们是谁?”
我镇定了一下心神,并无隐瞒,将与白凌澈相识、受他之邀前往无瑕谷、以及当日在谷中所见情形、听见孩童哭声之事都对林三说了一遍,说道:“林三哥,那位白莲公子的容貌居然和你一模一样呢!”
林三听我说完,两道俊眉微簇,神情平静,轻声说道:“我在林家村这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附近有一座无瑕谷,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白莲公子,更没有见过和我长相相似之人,你是不是见到……”
我见他如此认真回答,回想无瑕谷内种种诡异感觉,越听越觉得不寒而栗,惊恐说道:“你是说,他们都是……都是……林三哥,你不要吓我啊!”
恰在此时,门缝中吹来一阵簌簌寒风,强风骤起,油灯应声而灭。
我尖叫一声,惊惶万状地抱头缩成一团,身子一阵阵颤抖,眼泪几乎都被吓出来。
林三轻声安慰我道:“你别怕……我去点灯……”
我见他抽身欲走,心中更加害怕,仰头嚷道:“不要不要!”
林三似乎没有料想到我会突然仰头,正准备低头和我说话,两人的脸庞突然贴近,黑暗之中我只觉一道温热的鼻息轻轻拂过我的脸,唇上随后传来一阵柔软而微凉的触觉。
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却早已将我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赵睢曾经偷吻过我,我知道那是男子的双唇留下的印记,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这黑暗中意外的一吻,竟然能让我的心湖掀起无穷无尽的波澜,较之赵睢当时的轻柔触碰更加令人心弦震荡。
林三无意触碰到了我,立刻撒手后退,匆匆说道:“对不起……”
我瑟缩在被子里,低头咬住下唇,脸一阵阵发热发烫,只得极力压抑着心头的紊乱感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羞。
林三重新点燃烛火,回到床前静候了一会儿,借故起身将药碗放在桌面上,又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偷偷以眼角余光窥视他的表情,低头说:“不要紧……”不料喉间突然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我虽然在发烧,身体却冰凉彻骨,只能努力蜷缩成一团。
林三起身向床前的炉火内添加了几块木炭,迟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道:“你前天晚上刚受过伤,这次风寒太严重,我带你去青阳镇看大夫吧。”
我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摇了摇头说:“外面风太大,不要去了,我只是小小的感冒受凉而已,过几天就会好。”
林三犹豫了一霎后,突然转身拿起了烛台,轻轻吹灭了它。
窗外寒风呼啸,小屋内一片黑暗。
他走近小床,幽幽问道:“冷吗?你身上原来的衣服都湿透了,我母亲帮你换过了衣服,你这样子,一定会冻坏的……”
小屋内很静很静,我的心跳突然有些快。
一个温热的身体轻柔靠近我,缓缓向我伸出双手,彻骨的寒冷感觉让我下意识寻找着温暖的来源,试探着依偎向他的怀抱,他仿佛早有默契一般,舒展双臂环抱着我,让我汲取他的热度。
不知道是因为感冒风寒还是因为激动含羞,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发烫,喉咙疼得厉害,鼻子也堵得一塌糊涂,失去了原本的敏锐嗅觉,尽管与林三如此亲近,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气息。
林三的怀抱很舒适,他静静拥抱着我,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伏在他胸前轻轻闭上眼睛,假装昏昏欲睡时,那双搂着我的结实臂膀却似有似无地渐渐加重了力度,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一阵如春风般和煦的感觉立刻从背心传来,我知道他有意运用功力替我取暖疗伤,心跳更加剧烈,一双冰凉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正准备撤回身后时,却被他紧紧握住。
过了不知多久,我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额头似乎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发烫,我想起那天夜晚劝说他的事情,鼓起勇气试着问他道:“林三哥,你心中的姑娘是谁?你为什么不向她表白呢?”
他迟疑了一霎,轻声说:“因为,我不配娶她。”
我眨了眨眼睛,问:“她是谁?”
林三似乎有些忸怩不安,说:“一个很美丽、也很纯真善良的女孩子……不过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介村夫,不该有这样的念头……”
我不禁顽皮微笑道:“怎么会不配娶别人?我只知道,林三哥为人诚实勤奋、乐于助人,猎来的赤狐披肩很漂亮,做的甜话梅干也很好吃,说不定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
林三说:“我只是懂得一些气功心法,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
我伏在他怀中,说道:“我才不信呢!你在雪地上行走没有任何痕迹,我见过朝廷锦衣卫,他们踏雪是有脚印的,你的武功一定比他们还要高许多。”
他的身体轻轻震动了一下,问道:“你最近在长白山附近见过锦衣卫吗?他们和谁在一起?”
我正想告诉他那天在天池畔所发生的事情,转念想到赵睢一定不希望青阳镇居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改口说道:“不是现在,是很久以前,我很小的时候。”
林三不再追问,手指轻柔抚摸了一下我的鬓发,说道:“顾蘅,安心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去鸿升客栈通知赵爷来接你回去。”
我毫无睡意,隐约期待着他再对我说一些话,然而林三却没有再开口。
我依靠在他怀内,汲取着他的身体带来的温暖感觉,在一阵甜蜜朦胧的喜悦中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清晨,我听见几声响亮的大公鸡啼叫打鸣声,揉揉眼睛清醒过来,我的那一套绿色衣裙似乎被洗过烘干,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小板凳上,林三早已不见踪影。
我穿好衣裙不久,就听见小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赵睢焦急的呼唤声道:“顾蘅!顾蘅!你怎样了?”
小屋的木门被人一掌推开,赵睢匆匆闯入,身后还跟随着李绍休和黄俨,他的一双紫眸中透着忧虑和困意,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将我紧紧搂住,说道:“你这个调皮的丫头,昨天不声不响去了哪里?让我找了你整整一夜!”
我看着他紧张不安的神情,想起自己没有和他打招呼私自前去无瑕谷赴会,心中十分愧疚,说道:“赵大哥,是我不好,我去见一位朋友……”
赵睢环视了小屋内的陈设一眼,打断我道:“别说了,这屋子靠近冰河,难怪你会冻病,我们回客栈去再说吧!”他将肩上的貂裘脱下覆盖在我身上,拉着我的手步出小屋。
我们经过小院时,林三正低着头用砍刀劈柴禾。
赵睢看见了他,向黄俨微微示意,黄俨立刻走近林三,从袖中摸出一个银锭道:“林三,多谢你们母子昨天救了顾蘅,这二两银子是赵爷赏赐给你的。”
林三并不抬头,继续劈柴,说道:“举手之劳,小人怎敢要赵爷的赏,只要赵爷日后多关照林家村一些就够了。”
黄俨略带不悦道:“林三,你莫不是嫌银子少了?”
赵睢早已皱了皱眉头,对黄俨说:“你这悭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难道顾蘅的命只值二两银子?就给他二百两又如何!”
他话一出口,李绍休立刻开始往外掏大把的银票。
林三见状,放下砍刀走到赵睢面前,说道:“多谢赵爷赏赐,倘若赵爷真要赏小人二百两银子,不妨将它捐给官府,在冰河之上修建一座吊桥,以防日后春时再有路人会跌进冰河。”
黄俨表情严肃,说道:“修建吊桥需要滨州知府呈递奏折给朝廷工部,岂是我家赵爷所能决定的事情!”
林三解释道:“小人愚钝,并不知道其中复杂程序。小人料想赵爷来自京城,或许能够通达工部,如果能将此桥建成,也是一件惠及青阳镇的好事,希望赵爷多多帮忙。”
赵睢微微一笑,点头说道:“此事并不难,我一定办成,你放心好了。”
林三面带欣慰之色,向赵睢行礼道:“小人替青阳镇附近村民,叩谢赵爷。”
赵睢拉着我大步出门,扶着我坐进一乘小轿,我临走之时偷偷掀开轿帘,见林三转身继续低头劈柴,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想起昨晚与他亲密相拥的情形,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惆怅感觉,故意对他大喊一声道:“林三哥,我走了!”
林三终于抬起头,语气恭谨而疏远,说道:“赵爷和顾姑娘慢走。”
我咬了咬牙,赌气不再看他,撅着嘴坐进轿内,闷声不语。
赵睢在我身旁坐下,用手指轻弹了一下我的头发,问道:“发什么呆?昨天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吧!”
我猛然清醒过来,想起被困在无瑕谷内的汉王小世子,急忙将昨天所见对赵睢说了一遍。
赵睢脸色顿时肃重起来,对轿前骑马的李绍休和黄俨说道:“黄俨,你带顾蘅回客栈,我们渡过冰河去看看那无瑕谷内究竟有何古怪,如果真的是瞻圻,必须设法通知二哥和表姐,让他们加派人手来搜查这里。”
我急忙对他们说:“你们恐怕不知道路径,我带你们前去吧!”
赵睢笑道:“不用了,你将大致方向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够找到无瑕谷了。你如果再掉进冰河,我们还要花费气力打捞照顾你,倒不如不带的好!”
我脸红了一红,吸了吸鼻子,噘着嘴说:“人家又不是故意掉进冰窟的……”
赵睢微笑了一下,叮嘱我道:“可怜的小妹妹,回客栈去记得先吃药,不要四处乱跑,等着我们回来。”
我见他和李绍休二人身影迅速掠起,向冰河对面而去,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对黄俨说:“黄叔叔,他们前去无瑕谷会不会有危险?”
黄俨回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姑娘以后少招惹是非,赵爷自然就不会有危险了。”
我们在鸿升客栈等了很久,赵睢和李绍休才返回了客栈,赵睢唇角依然带着一缕笑意,李绍休却表情严肃,眉头紧锁。
我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找到那小男孩了吗?”
李绍休耸了耸肩,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没说。
赵睢轻描淡写道:“没有,不但没有什么小男孩,我们连山谷入口都没找着,你确信你不是在做梦?害得我们兴冲冲白跑一趟!”
我惊怔得愣了一愣,林三说附近根本没有这样的山谷,也没有见过白凌澈这个人,赵睢他们前去寻找无瑕谷,同样无功而返,难道我真的遇上了玄幻之事?白凌澈是一个来自玄幻世界的人?
赵睢看着我的脸,略带调侃之意,说道:“想必是发烧得糊涂了……原谅一下病人吧!”
我虽然有些怀疑,但是并没有和他们争辩,脑海里只觉得万分惊讶与诧异。
高升的话没错,近期的山东滨州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太平之地,无瑕谷中必定隐藏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如果白凌澈是一名教主,这个秘密存在的教会组织,又是为着怎样的目的而存在?
春节过后,鸿升客栈一天天热闹起来,我掉进冰河患上了风寒症,断断续续发烧。
我躺在鸿升客栈的床榻养病时,既没有听见关于白凌澈的任何消息,也没有见到林三的踪影,他们二人仿佛都从我的身边突然消失了一般。赵睢每天都会陪伴着我,给我讲笑话和故事,安心等待我的风寒痊愈后带我前往北京。
我卧病整整一周后,才渐渐恢复正常。
赵睢带我离开青阳镇的前一天傍晚,我循着脑海中的记忆走到林家村,远远看见林三家的茅屋上升起袅袅炊烟,薄薄的暮霭笼罩着高低错落的村庄,郊野一片宁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我试着靠近林三家院落的柴扉,轻声问道:“林三哥在家吗?”
一名老妇拄着木拐杖“笃笃”走来,应道:“是谁找我们家小三?请进来吧。”
我听出了那老妇的声音,急忙对她说:“伯母,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林三哥那天在冰河里救起来的姑娘,我叫顾蘅!”
老妇摸索着将柴扉打开,踏出门槛外,略带抱歉之意说道:“原来是顾姑娘,小三前几天去镇江他表舅家帮忙春耕了,他表舅家人丁少,小三这一去恐怕要耽搁上一两个月,姑娘找他有什么事情?”
她和我说话时,一双眸子却没有睁开,近乎半盲。
我听说林三前往镇江,心头泛起一阵失落,扶住老妇说:“伯母,我是来向林三哥辞行的,我明天和赵大哥一起去京城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青阳镇来。”
老妇点了点头说:“我听说过,是鸿升客栈的赵爷吧?赵爷是个富贵善人,姑娘跟着他去,以后自然有好归宿,我们家小三只是一个山野村夫,难得姑娘还惦记着他……”
我听她絮絮叨叨述说了半天,说道:“伯母,请您转告林三哥,我心里……一直都很感激他,希望我们能够永远都做好朋友。”
我正要转身离开时,老妇叫住了我,摸索着走进屋内,取出一个小罐递给我说:“小三说你喜欢吃土制的甜话梅,这是我家去年腌制的上好梅干,你收下吧!”
我料想林三离开青阳镇前一定对母亲叮嘱过,向她道谢辞行后,怀抱着小罐回到鸿升客栈内,想到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与林三见面,心头隐隐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次日清晨,我依依不舍告别洪掌柜、高升和兰香,拿着小包裹登上一辆小马车。
赵睢骑乘着一匹褐色骏马,鼻梁上照例架着他的那一副深灰色西式墨镜,姿态悠游潇洒,李绍休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与他并辔而行,黄俨手持缰绳坐在马车前的车夫座上。
洪掌柜和高升指挥着小伙计们将一大箱东西搬运上马车,兰香走近马车窗畔,叮嘱着说:“鸿升客栈永远都是你的家,你的床铺我给你留着,想我们的时候就回客栈来。”
我探头看了看那个大木箱,好奇问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兰香说:“当然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高叔叔说你除夕那天想吃话梅干没吃着,赵爷昨天命人去镇上给你买了一大箱子,够你回京城慢慢吃了……”她侧目看了赵睢一眼,悄悄对我笑言道:“赵爷是难得的好人,你跟着他去了,若是有喜事,别忘了给我们捎个信儿!”
我脸红了一下,辩解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与赵大哥一起结伴去京城,会有什么喜事?”
兰香抿嘴笑道:“只怕赵爷他不是这么想,你生病这些天,赵爷一直皱着眉头,看见你病愈才有笑容。爹爹和高叔叔的眼睛是最厉害的,他们都说赵爷和你……”
我嘟着嘴截断她的话,微嗔着说:“兰香姐不要取笑我了,否则我回来的时候不给你礼物!”
兰香忙道:“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赵睢见众人都已经准备好,从马上回过头来问:“我们可以启程了吗?”
洪掌柜与高升等人与我们挥手告别,恭声说道:“赵爷一路顺风。”
赵睢与李绍休策马扬鞭,小马车离开青阳镇向北方飞驰而去,我一路将头伸出马车外沿着冰河岸边四面张望,直至马车远远离开长白山地域,才依依不舍地将马车帷帘放下。
马车内,一只其貌不扬的小小土陶罐和一只金漆雕就的樟木箱并列放置在一起,我将视线转移到它们之上,轻轻嗅着里面盛放的蜜饯散发出的香甜气息,却提不起胃口吃它们,不由暗自呆怔了好大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