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是韩愈为曾任过大理评事的王适写的一篇墓志铭。约作于唐宪宗元和九年。
这篇墓志铭的主人公是一位“怀奇才负气”,率性而行,一生不得志,最后默默死去的普通人。作者在墓志中,以亦庄亦谐的笔调,通过一些寻常事情的生动叙写,和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的细节描写概括了王适的生平家世,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写他“不肯随人后举选”写出他的自负;见到诸公贵人,说话生硬,赴科考又“对语惊人”,见出他的耿直不阿;与李将军“一见语合意”即“往来门下”,“有所不乐”则离去不顾;卢从史派人延邀,他认为“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在凤翔任职期间,“栉垢爬痒,民获苏醒”,尤其写了他的才干和为人处事不拘礼法,率性而行。骗婚一节的描写,不但更突出了王君的不拘小节,还将媒婆的贪财狡猾和侯高胸无城府,不防人欺诈的品性都写活了。语言的诙谐,常令人发笑。王荆公曾赞美说:“退之善铭,如王适、张彻铭尤奇也。”但是这篇文章在当时和后世都有人提出非议。宰相裴度,以及韩愈的朋友兼学生张籍都认为是游戏之作。清代的曾国藩也认为“……此等文已失古意”。这皆是不能理解作者善于变通的卓识和此文高度的艺术成就。
【原文】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1],不肯随人后举选[2]。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3],有名节可以戾契致[4],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借助声势[5]。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6],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7]以绝。
上初即位,以四科[8]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9]。既至,对语惊人,不中第[10],益困。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事可憾,乃蹐门[11]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既节度昭义军,张甚[12],奴视法度士[13],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至[14]。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15]。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16],充引驾仗判官[17],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18],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19]。栉垢爬痒[20],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21]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22]。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宁令[23]。祖微,右卫骑曹参军[24]。父嵩,苏州崑山丞[25]。妻上谷侯氏处士高[26]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师[27],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28]曰:“吾以龃龉穷[29],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惟此翁可人意[30],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31]:吾明经及第,且选[32],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33]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34]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眎[35],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36],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天死,长女嫁亳州永城尉姚侹,其季始十岁。铭曰:鼎也不可以柱[37]车,马也不可使守闾[38]。佩玉长裾,不利走趋[39],祗系其逢[40],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41]。钻石埋辞,以列幽墟[42]。
【注释】
[1]负气:谓恃其意气,不肯屈于人下。[2]举选:参加考试应选。[3]功业:功勋事业。指取:指,用手指着;取,得到。意即容易得到。[4]名节:名誉与节操。戾契:曲折倾斜。此句中“有名节……”“有”字一本作“而”字,或“有”字应属上句。[5]无资地:没有资格、地位。干:求取。声势:声威和气势。[6]乐熟:喜欢和常常听到。软媚耳目者:指用温软讨好的语言态度逢迎人的人。[7]生语:耳生的话,与上句的耳熟的软媚语相对。戒门:告诫守门人。[8]上:指唐宪宗李纯。四科:指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达于吏理可使从政科;军谋宏远堪任将帅科。是由皇帝特诏举行的制举考试科目。唐代的制举科名繁多,有八十多种。[9]缘道歌吟:(在赴京师的路上)边行走边歌吟。趋直言试: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考试。此为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四月事。[10]不中第:没有考取。第,科第,科举考试中者称及第,不中者称落第。[11]李将军:指李惟简,宪宗时为金吾卫大将军,后出为凤翔节度使。喜事:一本作“喜士”。可撼:可以打动。蹐门:小步走路,一本作“踏”。[12]卢从史:昭义军节度使。后因勾结王承宗作乱,赐死。昭义军:唐藩镇名,治所在潞州(今山西省长治市)。张甚:嚣张已极。[13]奴视:鄙视。[14]钩至:想法诱来。[15]谢客:谢绝说客。[16]卫胄曹参军:即左右金吾卫胄曹参军事。《新唐书·百官志》:左右金吾卫“胄曹参军事,掌同左右卫。大朝会行从,给青龙旗、矟卫于尉。”[17]引驾仗判官:官名,皇帝出行时,负责引导车乘仪仗事。[18]凤翔:唐府名,治所在天兴(今陕西省凤翔县)。[19]改试:改任。大理评事:官名。唐大理寺设评事八人,掌推断刑狱。摄:兼任、代理。监察御史:官名。唐制,监察御史十五人,隶属御史台察院,掌分察百官,巡抚州县狱讼、祭祀及监诸军出使等。观察判官:为节度使属官,掌观察吏治民情。[20]栉垢:清除污垢。爬痒:搔痒。意谓为人民除去弊政减除痛苦。[21]阌(wén)乡:县名,在今河南省灵宝县。[22]中书舍人:官名,是中书省的属官,掌管诏令、侍从、宣旨、接纳上奏文表等事。王涯:字广律,太原人。两次为相,官至司空。李训、郑注谋诛宦官,事败,王涯亦被杀。独孤郁:字古风,河南洛阳人。历官翰林学士、秘书少监。吏部郎中:官名或称为吏部郎,主管选授举用官员。张惟素:元和年间曾任吏部侍郎。比部郎中:官名,刑部属官。韩愈元和八年三月任比部郎中。不即荐:就没有推荐。[23]洪州武宁:在今江西省武宁县。[24]右卫骑曹参军:左右卫设骑曹参军事各一人,掌外府杂畜簿帐、牧养。左右卫系皇家警卫队。[25]苏州崑山:即今江苏省昆山县。[26]上谷:郡名,治所在易县(今河北省易县)。处士:隐居不仕的士人。侯高:字玄览。和孟郊、韩愈等人相善。[27]方:比拟。阿衡:商代官名,辅臣中的最高官职。伊尹就做过商的阿衡。太师:古代三公之一,为国君辅弼。[28]惩:告诫。[29]龃龉:牙参差不齐,比喻抵触、不合。穷:困厄,不得志。[30]可人意:适合人的心意。[31]谩:欺骗。媒妪:媒婆。[32]明经:唐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且选:将被选官。[33]幸嫁:庆幸将出嫁。许:许配。[34]诚:确实,当真。文书:指中举、授官的证明文件。[35]粗若:大略像。告身:授官的文书。眎:同“视”。[36]衔袖:半笼在袖子里。[37]柱:支撑。[38]守闾:看守里巷的大门。[39]佩玉:系物于衣带叫佩。古代仕人与贵族以佩玉为饰,以玉比德。长踞:长衫,也指长袖。走趋:快步走。趋:疾走。[40]祗:仅仅。系:关涉。逢:际遇。[41]谐:和谐,协调。须:需要。祛:同“胠”,开。[42]幽墟:深暗的大丘之下,指坟茔里边。
【译文】
君名适,姓王。喜爱读书,怀抱奇才不肯屈于人下,不愿意跟在别人后面去赴科举考试。他眼见功勋事业有道路可以指着取得,名誉与节操也可以曲折地达到,但苦于没有资格、地位,自己的才能抱负不能够显露出来,这才去求那些公卿贵人,想借助他们的声望势力。那些公卿贵人已经得其所愿,都喜欢常常见到听到的温软讨好的语言态度,不喜欢听生硬的话,见过他一回,就告诫守门的人不再让他进门。
皇上刚登位,开设四个科目的考试来招募天下的才士。王君笑着说:“这不正是我的好时机吗?”于是提着他所写的书,沿途边走边歌吟,去参加直言极谏科的考试。考试时,他对答的话语令人吃惊,没有考中,从此更加困窘。
过了很久,听说金吾卫李将军,年轻喜欢和士人结交,于是登门报告说:“天下奇男子王适,希望见到将军陈述事情。”一见面就谈得很投机,于是便经常出入于李将军门下。卢从史担任昭义军节度使后,嚣张已极,鄙视那此遵守规矩礼法的人,想听没有顾忌的大话,有人以王君的生平为人相告,他立即派人去招引王君。王君说:“卢从史是个狂妄的人,不值得和他共事。”立即谢绝了说客。李将军因此越发看重他,保奏他为卫胄曹参军,充当引驾仗判官,办事完全采纳他的意见。李将军后来升调为凤翔节度使,王君也随同前往,改任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观察判官。他在任上就像用梳子清污垢,抓搔痛痒一般,为人民除去弊政减轻痛苦,使百姓获得苏醒。
住了一年多,好像有什么不愉快,有一天用车子载着妻、子到阌乡县的南山中对官职毫不顾惜。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韩愈接连写信去问讯,那样子不能够强迫他再出仕,就没有再推荐他。第二年九月间,他病得很重,用车子送到京师来看医生,当月的某天过世,享年四十四岁。十一月某日,葬在京城西南方长安县境内。他的曾祖父王爽,当过洪州武宁县令。祖父王微,曾任右卫骑曹参军。父亲王嵩,曾任苏州昆山县丞。他的妻是上谷处士侯高的女儿。侯高是位奇特的人,以阿衡、太师自比,认为世上没有人能够采用自己的意见,两次做官,两次生气离去,以至发狂投入了江水中。
当初,侯处士即将嫁出他的女儿,告诫说:“我因为和人意见不合所以不得志,只有这个女儿,非常怜爱她,一定要把她嫁给做官的,不把她许给一般人。”王君说:“我寻求妻室已经很久了,只有这位老先生适合我的心意,而且听说他的女儿很贤惠,不可以错过机会。”就骗媒婆说:“我是明经科考取的,将被选做官员。侥幸侯老先生的女儿待嫁,倘若能使侯翁将她许配给我,我就用百金来酬谢你。”媒婆允诺了,答应去对侯翁说。侯翁说:“真的是做官的吗?拿文书来我看看。”王君没有办法了,只得对媒婆说了实话。媒婆说:“不用烦恼,侯翁是德行高尚的人,不会怀疑别人欺骗他。我只要得到一卷文书,大致像告身的样子,我笼在袖子里去他家,侯翁看到文书也不一定要拿去细看,侥幸会听我的。”于是照着媒婆的计谋去办,侯翁望见文书半笼在媒婆衣袖中,果然相信她的话不再怀疑,说:“可以了。”将女儿许配给王君。她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二女,男孩三岁时就夭折了,长女嫁给亳州永城尉姚侹,小女儿才十岁。铭文说:鼎不可用来支撑车子,马不可以用它守大门。身上带着佩玉,穿着长衫,不方便快步走,得不得其所只关系到他的遭遇,不关系到他是聪明还是愚笨。不适合人家的需要,有才能也不能施展。在石头上刻下墓志,把它埋进坟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