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韩愈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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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争臣论

【题解】

这是一篇论说文,作于唐德宗贞元八年(公元792年)。韩愈于贞元七年考取进士,这时来到长安,准备参加吏部铨选官员的博学宏词科考试。此时,他意气风发,一心想着得官,一展宏图,报效国家。当他听说他一向所敬仰的阳城充任谏议大夫的职位五年,却不尽职责,未曾听说对朝政提出过意见建议,他感到极为不满。于是,撰写了这篇《争臣论》,对阳城进行规劝,说明谏官就应积极讽谏君主,指出君主的过失,而不应渎职或独善其身。同时也以此文作为应吏部考试的行卷,投献朝中显要官员,以期得到重视。

《争臣论》在写作方法上很有特色。它通过设问与回答,层层推进,深入辩论,逐步揭示论点并加以深化。文章笔力道劲,逻辑性强。

争臣:谏官。直言规劝皇帝的臣子,指谏议大夫。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1]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2],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3]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4],阳子不色喜[5]。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6]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7]。恶[8]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9]。’《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10]。’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11];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12]生,旷官之刺兴[13],志不可则[14],而尤不终无也[15]。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16];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17],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18]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19]矣,尝为乘田[20]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21]’。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22],恶为人臣招[23]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24],则入告尔后[25]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26],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27]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28]之美。庶岩穴之士[29],闻而慕之,束带结发[30],愿进于阙下[31],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32]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33]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34],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35],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36],孔席不暇暖[37],而墨突不得黔[38]。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39]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40]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41],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42]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己,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1]谏议大夫:官名,掌谏争,论议,设有官署,名谏院。阳城:公元736—805年,字亢宗,定州北平人。进士及第后,隐居在中条山中,经李泌推荐,德宗召拜为谏议大夫。任官五年不见他对朝政有所议论。后来,裴延龄诬陷宰相陆贽,朝廷欲贬陆,擢拔裴延龄。阳城上书请留陆贽,慷慨直言裴延龄的罪过,反对以他为宰相。公开说:“延龄为相,吾当取白麻怀之哭于庭。”裴延龄终于没有当上宰相,阳城也由谏官改任国子监司业,后来出任道州刺史,治民如治家,深得民心。[2]晋之鄙:晋,今山西省。鄙,边境小县。鄙人,边境地方的人。[3]薰其德:受他的品行的熏染陶冶。大臣:指李泌。李泌(公元722—789年),字长源。曾在唐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做官,位至宰相。[4]华:显贵的意思。[5]阳子:即阳城。子:古时对男姓及有德者的尊称。不色喜: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6]移易:动摇改变。[7]《易经·恒卦·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注疏说,恒常贞一其德对妇人来说是好的,但对男子来说就是凶卦。因为男子须制断事宜,不可专贞从唱。意思是说,以柔顺从人,长久不变,这是妇人应有的道德,不是大丈夫应该遵从的。[8]恶:同“何”。[9]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意思是处事上不以世事为心,不系累于职位,所以说不承事王侯,只崇尚自尊清高,高尚自己的节操。[10]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意思是君主的臣子尽忠王事,历经艰难,并不是自身的缘故。蹇,困苦。蹇蹇,忠直貌。[11]致:实行,达到。节:气节,操守。[12]高不事之心:以不事君王为高尚。患:忧患。[13]旷官:荒废职守。刺:指责。兴:发生。[14]志:志向。则:效法。[15]尤:过错。[16]大夫:官名,又分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三级,位在卿之下、士之上。秩:俸禄,职位或品级。[17]“仕不为贫”句:出自《孟子·万章下》,古人指孟子。[18]抱关击柝:守门打更的小吏。[19]委吏:主管粮仓的小吏。《孟子·万章下》:“孔子尝为委吏矣。”[20]乘田:春秋时鲁国的苑囿之吏,主管六畜的刍牧。《孟子·万章下》:“孔子尝为乘田矣。”[21]会计当而已矣:收支数字该核实了。牛羊遂而已矣:牛羊长得壮实极了。遂,生长。[22]恶:厌恶,不喜欢。讪(shàn):诽谤,讥刺。[23]招:揭示。[24]《书》:指《尚书》。此语引自《周书·君陈第二十三》。嘉谟嘉猷:好的谋略好的法则。[25]后:泛指君主。[26]布衣:平民百姓。行谊:行仁义道德。谊,同“义”。[27]骨鲠(gěng):比喻正直。[28]僭(jiàn)赏:奖赏超过功劳。从谏如流:指帝王能随时听取臣子的劝谏。[29]岩穴之士:隐居在山洞中的士人。[30]束带结发:系好腰带,结好头发。指整理好衣冠,准备出仕。[31]阙下:皇帝居住的宫阙之下。[32]熙:光明,显耀。鸿号:大名。[33]闵:同“悯”。[34]义:治理,安定。[35]孜孜:努力不怠惰。矻(kū)矻:勤奋不懈怠。[36]禹过家门不入:传说大禹治水,三次经过家门都没有进去看一看。[37]孔席不暇暖:传说孔子为到列国去游说,常常是坐席还来不及坐暖和又动身了。[38]墨突不得黔:墨,墨子。突,烟囱。黔,黑。意即墨子的烟囱还来不及烧黑,又忙着外出了。[39]安佚:安闲逸乐。[40]讦(jié):指责别人的过失,揭发别人的隐私。[41]国武子:春秋时齐国人。《国语》:“柯陵之会,单襄公见国武子,其言尽。襄公曰:‘立于淫乱之间,而好尽言以招人过,怨之本也。’鲁成公十八年,齐人杀武子。”[42]《传》:指《孟子·梁惠王上》。

【译文】

有人向我问谏议大夫阳城说:“(他)可以称为一个有道德的士人吗?他学识广见闻多,不企求闻名于人。他遵行古代贤人的处世原则,隐居在中条山,中条山地方的百姓,受他的品行熏染陶冶而变得善良的有几千人。宰相李泌听到后就推荐他出来做官,皇帝任命他为谏议大夫。人人都以为是很显贵的事,阳城却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在这个位置上五年了,看他的德行如同没有做官时一样,他难道会因为富贵而改变他的心意么?”我回答说:“《易经》上说的以柔顺从人,恒久不变,这是妇人应有的道德,不是大丈夫应该遵行的,怎么能够算得上有道德的人士呢?在《易经·蛊》之九上说:‘不侍奉王侯,只高尚自己的节操。’《易经·蹇》之六二说:‘君王的臣子,尽忠王事,历经艰难,并不是为自身的缘故。’那是因为所处的时间不一样,而所实行的德行不同罢了。如《易经·蛊》之上九:处在不能发挥作用的地位,而能实行不为自身的节操;以《易经·蹇》之六二:处在君王的臣子地位,而以不事奉君王为高尚,那么盲目进取官位的忧患就会发生,荒废职守的讥刺就会兴起,这种人的志向不可作为榜样效法,而他们的失去终于不可避免。如今阳子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说不久了;听到的天下的得与失,不能算是不熟悉了;天子对待他,不能说不优厚了。但是没有发表过一句关于朝政的意见,看待朝政的得与失,就像越国人看待秦国人的肥瘦一样,忽视它,不会在心上引起喜悦或忧戚。问他的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问他的俸禄,则说享受下大夫的俸禄;问他的政务,就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士人原来是这样的吗?我还听说:‘有官职的人,不能尽职就应辞职;有劝谏职责的人,不能进谏规劝就应辞职。’现在阳子认为尽到了他的言官责任了吗?处于谏官的地位而不发表意见建议,与不发表言论又不辞职,没有一样是对的。阳子是为了俸禄才做官吗?古时候的人说:‘做官不是因为贫穷,而有时也因为贫穷,这就是所说的为俸禄做官的呢。’因贫穷做官就应该辞高官居低位,拒厚禄领薄俸,比如做个守门小卒,打更小吏就可以了。据说孔子曾经做过管仓库的小吏,也曾做过管牲畜的小吏,他也不敢荒废他的职责,一定说:‘收支数字该核实了’,一定说:‘牛羊长得壮实极了’。像阳子那样的品级俸禄,不算卑微、菲薄,这是清楚明白的了,而他的表现却是这样,这是可以的吗?”

有人说:“否,不是这样的。阳子不喜欢讥刺君王的原因,是不喜欢做臣子的揭示君主的过失,以此来获得名声,所以虽然有规劝和建议,使人不能知道罢了。《尚书》说:‘你有好的谋略好的法则,就进去告诉君王,你这才到外面去宣扬,说这个好的谋略,只有我们的君王才能想得出。’那阳子的用心也是这样的。”我回答说:“如果阳子的用心是这样。那就增加我的疑惑了!进到里面去劝谏君王,出来不让人知道,是大臣宰相的事情,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阳子,本来是一个老百姓,隐居在穷乡僻壤,君主赞许他行道德仁义,提拔在这个位置上。官职既然是谏议大夫,实在应该努力奉行他的职守,使四方后代的人,知道朝廷有正直敢说话的臣子;天子有不滥赏、从谏如流的美德。这样一来,那些隐居在山洞中的士人,就会听到而很羡慕,赶快整理行装,情愿走到皇宫之下,发表他们的意见,使我们的君主达到尧、舜那样的圣明,使他的英名显耀于千秋万代。像《书经》所说的,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子所应该做的。而且阳子的用心,是将使君主讨厌听到自己的过失吗?”

有人说:“阳子不求扬名而人们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他,他是不得已来做官的,遵守他的道德原则不变,为什么你那样深责他呢?”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为求扬名、任用的,只是由于怜悯时世的不平、百姓的不安,自己得到圣贤之道,不敢独自保全自己,而必定要用它来普济天下,勤勤恳恳,一直到死才罢。所以大禹三次经过家门而没有进去看一看,孔子的席子来不及坐暖和又得去列国游说,墨子的烟囱还来不及烧黑,又忙着外出了。他们这两位圣者一位贤人,难道不知道自己过安闲自在的日子很快乐吗?他们实在是怕时世不平而怜悯人民不治哟。天授给人贤圣的才能,难道只是使他自己有多余就算了吗?实在是希望他用自己的多余才智来补足不足的人啊。耳朵、眼睛对于人的身体的作用,耳朵是管听的,眼睛是管看的,听清楚是非,看清楚难易,然后身体才能得到平安。圣人贤人,就如同世人的耳、目;世人,就如同圣贤的身躯,如果阳子不贤,那么他就应该被贤者役使,而侍奉他的上司;如果阳子果然是贤人,那么本来就应该怕时世的不平而同情百姓的不治。怎么能贪求自己的闲适安逸呢?”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是不希望加罪于人,而且怨恶揭发别人的隐私来表现自己的直率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倒是直率了,不是有点伤损德行、说话太多了吗?喜欢把话说尽去揭发别人的过失,国武子之所以被齐国人杀死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您大概也听说过了吧?”我说:“君子处在他的位置上,就要有死在职位上的打算;没有得到官职,就要修饰他的言辞来阐明他的道理。我说这些是用言论阐明道理,并不是用它来显示自己的耿直而加罪于人。而且国武子不能够团结一批善良的人,而喜欢在乱世之国把话说尽,所以被杀。《孟子》说:‘只有好人能容纳别人把话说尽。’是说他听到批评后能够改正。您告诉我说:‘阳子可以算得是有道德的士人。’现在虽然还不能达到,阳子难道不能算是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