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霜迟独自站立在窗前,他蓦然回头,才发现夏绯檀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
她依旧那么漂亮,气势逼人的样子,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乖顺,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俯瞰的气魄。
“师兄,你在想什么?”夏绯檀落落大方笑了下,看着明显有心思的冷霜迟,眼睛直勾勾盯着,内眼角微微勾嵌,笑起来眼睛黑白不甚分明,浅浅弯了道弧线。
“我在想你。”冷霜迟如实作答,很正经严肃的面色,说了句貌似不太正经的话。
“是么?”夏绯檀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听着那么一句话,倒也处之泰然的样子,看着冷霜迟刀削般坚毅的脸,又收了眼神,看着那双平淡如水的眼。
“想你十五岁之前的样子,比现在可爱许多。”冷霜迟说话语气依旧平静如水。
这是让夏绯檀有些诧异的话,十五岁那一年发生的事,像是能把她的整个人生彻底切割成两半。十五岁之前,夏绯檀生活在漠北,那里是一大片的戈壁,往北走是草原,像是在夹缝中生活一样,如仙人掌般,活得比谁都认真。十五岁之后,背井离乡说不上,是她自愿要离开故乡的,无非是想换个环境,远走高飞的洒脱,是需要练就的。
夏绯檀都有些恍惚,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一样跋扈,一样嚣张,但那时候,却是真正的快乐。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她依稀记得,十二年前那场元宵的花灯会上,两人也说过同样的对话。
十二年前,那个偏僻北方小镇上的元宵花灯会,对于很少下山的人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
“师弟,你快点走,当心被师父发现了!”刚满十岁的夏绯檀在山间的窄道上疾走,不时回头望着后面蓝色身影。
“师妹,其实师父早就发现了。”十一岁的冷霜迟有点欲哭无泪。
“你又忘了,不准叫我师妹!叫师姐!你还叫,我不带你去玩了!”她记得师父说过的,要是他们霍家兄弟两个犯了错,比他们俩早入师门的夏绯檀也要跟着受罚,谁让他们拜了个古怪的师父呢,那规矩是一堆一堆的,夏绯檀就闹脾气说那让霍师弟做我师兄吧,我才不当箭靶子呢。她属于贪生怕死享乐型,平生最怕痛,坚决杜绝一切挨打的可能。
被瞪着眼睛训了句,冷霜迟才开口:“师姐……”
“嘿嘿,真听话。”伸手过去拽着冷霜迟一只衣袖再往前走,“等下我给你买很多好吃的,花灯会人很多呢,师姐牵着你就不会走丢了。”嘀嘀咕咕说了一串话,冷霜迟任由她胡闹着把自己当成三岁顽童。
脚上的金铃响了一路,最后湮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这个给你。”举着份包好糖糕递过来,一手拿着刚拆封的吃得满嘴粉末。
“我不用。”皱了下眉,冷霜迟有些抵触这些女儿家家的东西。
“为什么?很好吃啊。”夏绯檀不解得问着,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一眨不眨得望着。
“……我没吃过这东西。”许久,他有些为难地说。
“你试一次嘛,”她硬塞到人手里,“不试哪能发现这世上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笑嘻嘻说着,眼睛也笑得弯弯的。夏绯檀那双眼睛,美艳勾魂得不着痕迹。
她缓慢拆开油印纸,捏了一小块糖糕,在那人瞪大眼睛的期待下,终于放到嘴里,后来想起,当时的表情应该是比服毒都难看,但看着那人的笑,心里却忽然有种复杂的感情。
“甜么?”
“甜。”
而后夏绯檀笑得更开心了,她笑起来是真的好看,像月下的昙花,在那么多人那么嘈杂的环境里,依旧清丽到绝尘。
“你在想什么?”她走过一排的灯谜,久久没听到回话,看了会彩纸上的灯谜回过头来再问了句。
“我在想你。”冷霜迟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想不通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爱好。
夏绯檀会错了他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扭过头去,装没听到。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而后夏绯檀指着挂着的灯谜,盯着那两排细字,轻轻念了出来,“水流花下去,燕对雨中飞。这个字谜我猜不出来。”
冷霜迟望了眼,他猜出那是个“满”字,然而看着夏绯檀侧身望过来的清亮眸子,却是轻巧说了几字,“我也不会。”
夏绯檀不会的东西,冷霜迟都会等着她会的时候,才说自己会,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一定程度上,该对她的好和不该对她的好,冷霜迟全部都惯的滴水不漏。
“那个谜是‘满’字!”旁边有个稚嫩的声音传过来,冷霜迟警惕侧过头。
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孩,腰间佩着一柄奇大无比的剑,很突兀,站在那什么都不做,就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弟弟?”冷霜迟一看来人,眼角的诧异有些藏不住。
“大哥!”霍离樱怯怯地走了过来,“我看着你和师姐下山,所以偷偷跟在后面……”
霍离樱因为身体柔弱,武功不如他们俩,但看的书比他们多。
他们从小时候,就是这么个格局,夏绯檀喜欢冷霜迟,而霍离樱又喜欢这个小师姐。
冷霜迟看着艳丽非凡的夏绯檀,轻声说:“我记得,十二年前那次灯会,你买了很多小玩意,从街头买到了街尾,逛了很久,你买的东西最后我和离樱都快拿不住了。”
“是,”夏绯檀苦笑了一下,“那个偏僻的北方小镇,那个元宵节,是我今生最开心的一个节日。”
那一次,虽然师父知道几个徒弟都偷偷溜下山去了,但看在他们回来就认错的份上,也没怪罪他们,直到各自就寝的时候,仍是其乐融融。师父毕竟老了,年轻时的那种雄心渐渐冷却下来,望着教出的三个徒弟逐渐成气候,也就足够了。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他轻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当年都解不开的结,你以为我们此刻就能轻易解得开?”
“世间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是看你愿意不愿意去解。”夏绯檀看着他的背影,涂着红黛的双眉有些黯然,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提高了声音说,“你以为你不去回忆,一直躲着我,就能够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撇清?你不要忘记了,你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冷霜迟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震,但他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她的话。
她见他迟迟不作答,忍不住心生愤恨,不由分说从袖中取出一把桃花烙,对着他的白衣背影扔了过去。
“夏绯檀,你疯了么?”冷霜迟微微侧身闪避过那些如花雨般的三寸袖箭,他眼角余光扫到了银色箭头上绿莹莹的光,应该也是涂抹过剧毒的,她如此出手,足见心头之恨。
“你问我疯了么?我还真是要被你逼疯了!”管不了那么多,招招凶险,夏绯檀是怒起来就显得风卷残云的气势,一个转身倾身到冷霜迟面前,捏着袖里的短箭就要架人脖颈。其实这样做很冒险,夏绯檀的功夫在近身搏斗上并不占便宜,何况几年未见,她早已不清楚冷霜迟的功力,但心里的怒意不可压制,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还未看清楚,就已经局势反转,冷霜迟稍一侧身就转了劣势从后面胁了夏绯檀,一把拧着她手腕。女人在斗气的时候,破绽是很多的,虽然气势汹汹,但四两拨千斤就足以力挽狂澜。
“是你一直在逼我。”温润的嗓音,却没有什么感情,冷霜迟已经不想去提起夏绯檀做过多少次逼自己现身了。
被拧了手腕,夏绯檀不怒反笑,“你不是一直躲着不见我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苏挽月,只怕你这次也未必肯留下来吧?”
一般如若被他人夺了这样的机会,那手是要被卸下来的,夏绯檀却似乎知道冷霜迟不会真的伤了自己,慵懒着一双桃花眼,笑得煞是妩媚。不知为何,只要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有一点点心疼,夏绯檀就会格外开心,好像一切都是值得。
“你要是不再如此,我就不必躲下去。”他眉睫挑了下,眼角那一抹温和的光芒显得格外明晰,他用巧劲掐着她手腕,若是不制住,打起来又是不知道吃亏的是谁了。只是对着这个曾经的小师妹,他既下不了手,也不忍心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再坏下去。
他知道那日在竹林精舍的事情必定会让她伤心欲绝,她是性子执拗的人,师父说过她天资过人,但错在凡事看不开。她以前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现在一样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绝情。行到绝处,往往就是死胡同。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一袭红衣,任谁看来都是千回百媚的狐媚妖精,但对着冷霜迟的时候,已经完全卸掉了平日里的傲气。
她的衣裙刚刚被花园里的露水沾湿了,显得楚楚可怜。外界皆以为他们师兄妹三人同出一门,必定互为刎颈之交,但谁也想不到底下如此纠葛,有着让当事人也理不清楚的繁杂。
“师妹,你伤怀与否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你自己选择的,就像六年前一样。”冷霜迟放开了她手腕,唤着一个往日的亲切称呼。发香盈鼻,华美的一身红裳彩服。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穿红衣,性子似乎也没变,对着熟悉的人辣烈刁蛮,永远偏执己见,对着其余的人,却依然是冷漠不留情面。
六年前,那个雪夜。
半夜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雷霆大闪,似乎要把夜幕都撕裂一般。冷霜迟披着外衣出门,却看到了夏绯檀跪在佛堂前,师父站在屋檐下头,沉默不语,两人对峙着。旁边不远之处还跪着一个霍离樱。
夏绯檀一直在笑,他从没有见过她笑那么大声,也没有见过师父说话那么冷漠,还有跪在旁边的离樱,他抿着唇,一直没说话。肩上头发上都覆盖着雪粒子,一层浅薄的白色,脸色被冻得都有些发白。
“夏绯檀,你到底知不知错!”
“我有什么错?”
师父勃然大怒,抬了手起来,一掌劈翻了夏绯檀几尺,瞬间就捂着胸口开始吐血。霍离樱见状大惊失色,他立刻起身跑过去,半扶起有些狼狈的夏绯檀。她却只是摇头,倒在雪地里,扯着嘴角努力勾勒出一抹笑,像是带着面具一样的怖人,嘴里不断地说:“我没有错……我做错了什么?”
她根本不理会身边扶着自己的霍离樱,目光一直盯着冷霜迟,一眨也不眨地,执著地看着他。
冷霜迟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夏绯檀一直抬头看着他,但是,时间越久,她期盼的目光就越发暗淡下来。他身上那件白衣在雪地里,显得更加出尘,也更衬他清冷的气息,他根本不关心她,好像一切都和他无关。她觉得恍若置身九天寒窟,把人骨头都要冻碎了。
“夏绯檀,从今往后,我当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师父扔下这么句话,拂袖转身走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夏绯檀被逐出师门。
她并没有求饶,也没有生气,只是跪在雪地里,第二日清晨,就收拾东西下山了。而师父绝口不提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冷霜迟独自随师修行两年,独自下山创立了“烟雨楼”。
从此以后,夏绯檀再没有出现过,她那么倔强,一走之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愿意回漠北。
霍离樱在南昌府找到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此时的夏绯檀早已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她有着太过招摇的习惯,也有与之相配的本领,关于她的传言很多,但她依然是她,本质从来没有变过。
“六年前,你还记得么?如若那一晚,师父没有赶我下山,你会选择怎么面对我?”夏绯檀低垂着头,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做不出其他女子那样故作可怜伤心欲绝的举动,一旦心痛了只会独自一人去****,她咬牙低头,问了一句。
冷霜迟目光低垂,长发从他的脸颊两旁散落下来,落在他的白色衣衫之上,汇成了一团斑驳迷离的光影。
当尘封六年的记忆,突然展开来在眼前的时候,每个人其实都无法面对。那时候他们还是花季妙龄的少男少女,十五岁的她,除了三寸袖箭,她还是用毒的高手,师父的宠爱助长了她性格中极为阴暗的部分,她不但会熟练使用各种药物,甚至懂得用药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对自己动情。当她一丝不挂出现在他房里的时候,他并不是不想抗拒,而是没有抗拒的能力。而她之所以那么做,想要得到的不过是自己的爱情。第二天,这件事被师父知道了。师父问起缘由,他一言不发,倒是她说了个干干脆脆。她起被罚跪在佛堂前。那晚下起雪来,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漠北的雪,师父大怒要逐她出师门,她笑了笑,望了眼跪在旁边的人。他却以无言代替了回答。
如今容颜依旧,却已是沧海桑田。
夏绯檀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如当初一样了然无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如果师父没有赶你下山,也许我会娶你。”冷霜迟开口回了句,眼神清冷,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可是,我依然不爱你。难道这么多年你都不明白么?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就像霍离樱或者小王爷,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你不一样也无动于衷么?就算当年我真娶了你,也不过是一张空约,我心里没你,一样不会疼惜你。要是你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你,你岂不是幸福得多?”
夏绯檀咬了咬牙,执拗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我们还是可以和小时候一样,一起练武一起玩笑,你答应过我,长大以后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一起行侠仗义!”
她一心想见到冷霜迟,但真的见到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仍是一样绝望。但即使绝望,只要时常能见到他,这辈子也就够了。年少稚嫩时说改日学成出师定要降魔卫道,于混乱的江湖上闯出一股清流。可惜如今却是是皆成名了,只怕早已经忘了当初的话。
“江湖早已与我无关。”他的眉顿时簇起,那张如玉的脸,微微露出着一丝除去冷漠外的淡然表情,“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我们当初的誓言?”
夏绯檀一时没有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和名门正道偏离太远。
虽说未做过欺凌弱小之事,但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了,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正道人士,常说的感化和仁慈,她是一直没有学过来的。
“我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好自为之。若是你再无端滋事,我决不会再管你。”冷霜迟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夏绯檀。
夏绯檀似乎是笑了,他说得出口,日后也必定做得到。
她慢慢笑着低下头,而后慢慢笑着抬起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我之间会到这种地步?连见你一面都变成了奢望?而后好像想明白了,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那种重情重义的热血心肠只适合小时候,等到长大了,只有冷着一双眼,寒着一颗心,才能看透纷繁复杂的明争暗斗,不为情感所累,这才是一个人强大的必经之路。”
“并非如此。”他轻声纠正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定律。你若是能够劝得动小王爷,不妨也对他说说这个道理。”
“我什么都不会对朱宸濠说!”夏绯檀眼角闪过一丝妖异的光芒,果决地摇了摇头说,“你们之间做什么交易,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留恋,我又何必留下来?”
“你若是要走,至少告诉离樱一声。”冷霜迟低头看着她,语气依然温柔,“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他都在记挂着你。”
“我会告诉他的。”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执著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件事问你。那个苏挽月,你是真的喜欢她么?”
夏绯檀问出这个问题,就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
冷霜迟本是一个清淡不染烟火气息的人,然而在他听到“苏挽月”这三个字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线条明显更加柔和,眼里也充满着光芒,那是恋爱当中的人才会有的表现。
她心中无限愤恨,更无限嫉妒,却毫无办法。
冷霜迟略微仰起头,长发掩住了他的脸,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却听见他清清淡淡地说:“我在叠翠山中独居多年,酿过很多种类的好酒,至今却只遇见过一个能够陪我举樽共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