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不同往常,鄱阳湖畔三月惊蛰盛开的桃花,到了四月暮春,居然还是那么繁盛。
苏挽月转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斗笠,拍干净上头落着的灰,颔首戴上,让那片黑纱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
“你要去哪?”夏绯檀站着没动,问了一句。
“你说与人在湖畔有约,难道不是打算带我一起去吗?”苏挽月一挑眉,很冷静的语气。
“跟我来吧。”夏绯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一拂袖,挪步向前就走,那身漂亮的红裳随着脚步展开了裙裾,像是在风中行走的花,很妖艳夺人心魄的那种花。
她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湖畔,夏绯檀看着岸边的桃花,伸手攀折着岸边桃枝,尽看画舫春色。一如她的红裳,夏绯檀的笑也是招摇万分的,旁人纷纷让路,即使看她也只敢偷偷摸摸地扫一眼,唯恐被她的目光锋芒所摄。两个同样引人注目的身影,一同走在这沿河街时,像是一出流连忘返的风景。
苏挽月默默地走在夏绯檀身旁,心中暗自猜度夏绯檀在南昌城内的身份,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不但有超人的美貌,行事为人更是十分高调。她与朱宸濠、霍紫槐以及烟雨楼二当家等人之间想必关系匪浅,否则朱宸濠绝不可能任由一个江湖女子在他的酒楼内放肆。
以她之前对朱宸濠的人品判断,感觉他就是一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公子,或许夏绯檀也是他的红颜知己之一。
“烟雨楼的二当家,叫什么名字?”苏挽月想起这件事,立刻问夏绯檀。
“霍离樱。”夏绯檀回答,“他是霍紫槐的二弟。”
“你既然和他这么熟,为什么不直接向他打听他哥哥的下落?”苏挽月试探着猜测,“难道他不愿意告诉你?”
“霍紫槐的行踪太诡秘了,”夏绯檀竖了食指起来,轻轻在唇边示意她低声,“霍离樱未必时时刻刻都知道。不过,都说他最疼这个弟弟,只要我们设法套牢了霍离樱,不怕他不现身。”
“你准备用他作诱饵?”苏挽月隐约有些明白了,她快步追了上去,问着神情愉悦的夏绯檀。
“是的。”夏绯檀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没有一丝感情,把玩着手上拿株桃花枝。
“这么做似乎不太好吧?”苏挽月额头有点冒汗,“利用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来达到我们的目的?”
“有什么不好?”夏绯檀脸上浮现一抹深不见底的笑,“你知道么,我十五岁来到江南,早已杀人无数,随便骗一骗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杀人一向都有足够的理由,所以至今问心无愧。”
“大家立场不同而已,没有人该死。”苏挽月侧目看着那个引人瞩目的身影,像是在她漫不经心的笑里看出了几近成魔的意味,“你若不及时收手,迟早会铸成大错。”
“人总要有去守护的东西,才值得活下去。”夏绯檀对苏挽月的话并不赞同,应该说,她也是固执己见的人,除非某一日忽而顿悟,不然她会接着我行我素下去。
“你要守护什么?”苏挽月觉得她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只是为了守护我自己的心。”夏绯檀隔着面纱,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忽然有些苍凉,却又笑了起来。
苏挽月顿时无言,夏绯檀同样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明明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也知道将来会有怎样的结果,却依然如此执著,想必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心中有别人所看不到的执念。世人只看得到结果,偶尔惊讶,偶尔叹息,但没经历过别人的苦痛哀怨,没尝试过别人的刻骨铭心,就不应该轻易做任何评价。
湖内画舫中,早已有人将她们的身影尽收眼底。
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的青衣年轻人,正在很认真地看着岸边桃花树下的那个红衣女子,她的一颦眉,一垂眼,一侧首,一吐气,一思索,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不放过,眼神中带着淡淡的痴迷之色。
“二爷,还要等多久?”看着主子一动不动盯着一个方向许久,他身边的黑衣随从不免有些担忧。
“你看,”那人薄薄的唇扯着笑了下,将手抬起来指着岸边的人,“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是不是?”
黑衣随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名身姿婀娜的少女结伴而来,主人所指的红衣美人,穿着一袭绛色绸缎衣裙,乌黑长发攒成古雅的坠马髻,上插一只流光四溢的飞凤金步摇,光华流转中摇曳出风华无限,五官精致艳丽,凤眼艳媚生情,白皙光洁的额心垂着一粒发出幽幽寒光的冰泪石。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又是这个夏绯檀,让主子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的人,她生得像个妖精,身上又带着江湖女子的放荡和野性不羁,完全没有一丝女子应有的端庄内敛。
“二爷,奴才倒觉得,她身边的姑娘更美。”黑衣随从欲言又止。
霍离樱没有答话,好似无动于衷,他收了手重新纳在袖里,眼光望着夏绯檀旁边的黑衣少女。她虽然戴着黑色的面纱,看不清容貌,身上所穿的那套黑色男装式样也很简单,谈不上款式和裁剪工艺,但偏偏就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非常引人注目。
桃花树下,夏绯檀和苏挽月谈笑风生,她自顾自地看风景,直到听着后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夏、绯、檀。”来者一字一顿地说话,不甚和气。
“你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夏绯檀有些娇嗔地回过身来,看着身后翩翩公子,扬着眼角,手指点着桃枝,眼波隐然含笑,带着无限娇媚风情。
“我在此等你足足两个时辰有余,你迟到了。”霍离樱似乎有些生气,但看到她的柔媚眼波,立刻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苏挽月在旁边看到他们之间这种相处状态,估计他不是夏绯檀的对手。
果然,夏绯檀很傲然地抬了抬下巴,将手里的桃花扔进湖水里,说道:“那又怎么样?你可以走呀!”
“你到了湖边,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所以只能那样大声呼喝的方式来提醒,霍离樱俊秀的双眼满含无辜,说话声音低了下来。
“我正准备去画舫上面找你呢,你还自己跑上岸来。”夏绯檀笑了笑,煞是可爱的神情,“我确实没有听见啊!”
苏挽月见他们二人亲密说话,霍离樱眼神闪烁地不停看她,她想起此行的目的,打算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因此开口就问:“霍公子,我想请教一件事,你可认识一个叫‘冷霜迟’的人?”
“这位姑娘是?”霍离樱望着苏挽月,神情有些莫名其妙。
“她是我的朋友,问你认不认识冷霜迟。”夏绯檀逼近了半步,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烟雨楼的人最近一直盯着她,不知道你大哥哪根筋出了问题。你如果知道就告诉她吧!”
由于黑纱阻隔着,别人看不清苏挽月的表情,但她却可以尽收别人的神情于眼底,苏挽月注意到霍离樱听见“冷霜迟”三个字的时候,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
“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我要找他。”苏挽月见霍离樱犹犹豫豫地并未回答,紧接着问了一句。
“你找冷霜迟干什么?”霍离樱毕竟是烟雨楼的二当家,虽然对夏绯檀钟情迷恋,但对外人很谨慎,当然不会傻到轻易泄露任何消息。
苏挽月心里着急,立刻从怀里掏了一卷曲谱出来,那是之前冷霜迟写给她的一首《秋鸿》,“冷霜迟是我师傅,这首琴谱是他亲手所写。你如果认识他,一定见过他的笔迹吧?”
霍离樱并不接那卷曲谱,他神色闪烁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认识他,只是隐约听说过。”
“是吗?”苏挽月有些急了,“那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朝廷锦衣卫已经来到南昌府了,正在四处抓捕他!”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夏绯檀在旁边听着,眼里忽然流光溢彩,极其感兴趣的样子,目光立刻转向霍离樱,问他说,“锦衣卫来南昌府捉人?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冷霜迟究竟是谁?”
“我与他素未谋面。”霍离樱定了定神,轻声说道,“听说他深谙药道,医术几乎天下无敌,堪称再世华佗。他会用毒,也会用药,就算不是他下的药,只要你抓住了他,也能逼他去解。”
苏挽月听到这几句话,心中顿时又升起了几分希望,点着头说:“没错,他的医术确实很高明。”
“那个冷霜迟是不是你们烟雨楼的人?”夏绯檀盯着霍离樱追问。
“你以为呢?”霍离樱并不直接回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神看着夏绯檀,直勾勾望了过来。
“这么说,他在烟雨楼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了。”夏绯檀皱了皱眉,她本是冰雪聪明,虽然霍离樱没有明言,但是暗中已承认了冷霜迟的身份,她说着话,眼波如春水般扫了苏挽月一眼,“你在岸边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和二当家的说。”
苏挽月独自上岸,她站在柳枝飘拂的湖边,心里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原本觉得冷霜迟很可能就是霍紫槐,但听霍离樱这么一说,感觉他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烟雨楼已经成为朝廷锦衣卫暗查的重点对象,霍紫槐处境危险,他想必会潜藏得更加隐秘。霍离樱未必就知道他大哥在哪里,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说。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霍紫槐,或许当面问他,就能够解开冷霜迟和烟雨楼之间的秘密。
湖心画舫之内,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纹愁。溶溶曳曳,东风无力,欲避还休。深邃的眼看那方湖面,显得不如从前的静谧,似乎正在翻江倒海着一池情绪。
“告诉我,他在哪儿?”夏绯檀从霍离樱的怀抱中站起身来,媚眼如丝,面容依旧华美艳丽。
“我不知道。”霍离樱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你能不在我面前提他么?”
“不能。”哪怕是如此亲昵,夏绯檀很快就板起了脸。
“你一定要见他么?”他低声问。
“我一定要见他。”夏绯檀露着牙齿微微一笑,完全没有平常女子该有的娇羞,她扯着霍离樱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上,仰头看着他,“你不准吃醋。我答应过你会一直对你好,你也不要管我的事情。”
她的窄眉很细,沾了红黛抹上眉头,衬得那张本是倾国倾城的脸,更加妖艳万分。
“你到底要我怎么对你?”霍离樱搂着她的腰,不像其他女子那样柔弱无骨,夏绯檀的腰是有着韧劲的,会让人不自觉就提醒自己,这个女子与其他人不一样。
“要你一直喜欢我,只能看我一个人。”红的唇,白的齿,偶尔隐现的舌尖挠得人心里发痒,夏绯檀呵气如兰,说话速度很慢很慢,她微微斜着眼睛看向他,瑟动着水色的唇。
霍离樱立刻想起了昨夜带着醇香的美酒,永远尝不腻的感觉。
夏绯檀的纤纤玉手攀上他结实的肩,绕着他的脖子,踮着脚扬着唇吻他。
霍离樱没有动,他难得地这么沉得住气,眼底里醋意慢慢上泛,但环着她腰身的手,还是没放开。
“那你喜不喜欢我?”他明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很幼稚的话,却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眼里神色有些羸弱,隐约有些害怕听到回答。
“我说过,我也很喜欢你。只是那个人,我爱他太深太久了,无法割舍。”夏绯檀的回答,轻轻巧巧,如同湖心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好吧,这样就足够了。”霍离樱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微微的战栗,俊秀的面孔衬在满树的桃花也是明显的苍白。为情所困,是这世间任何奇人异士都解不了的毒药。
“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么?对不起……”夏绯檀似乎有些不忍心看他无奈酸楚的样子,眼神无辜地看着他,倾身覆上了他的唇。
霍离樱微闭的眼看不清夏绯檀的容颜,他一直觉得她就像一团烈火,更像是一个他永远解不开的谜,他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那么温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会突然长出刺来。
但是,他心里更清楚,哪怕是她身上长满了毒刺,他也心甘情愿这样一辈子抱着她,永远不要放手。
微风吹起,落樱缤纷,五月的桃花正在展颜怒放。粉的、白的花瓣随风吹落湿土,落英残瓣复盖整片土地,形成一片粉勾结花海,美得令人心醉,也摧残得让人不忍。
苏挽月默默地看着湖心那艘画舫,只见那只金线捆扎挂白帆的画舫微微摇曳,她担心夏绯檀对付不了霍离樱,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烟雨楼二当家,武功即使不想他大哥那么厉害,应该也不会太差。
“你在想什么?”苏挽月闻声转过头,只见一袭红影已到眼前,夏绯檀眼角上扬着,如同湖中瑶池洛神般,举手投足都是风华绝代的美,并非端庄俯视天下,却也任意放纵着那份妖娆。
“霍离樱怎么样了?”苏挽月立刻问。
“被我困在画舫之内,”夏绯檀很妩媚地笑了一笑,“我们只要放出消息,烟雨楼的人很快就会设法告诉霍紫槐,让他亲自来找我们。”
“原来你的武功这么厉害?”苏挽月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到别的,心里不禁对夏绯檀十分佩服。
“我一人一刀,怎么可能活捉烟雨楼的二当家?”夏绯檀扫了她一眼,“江湖中人听到他的名号逃都来不及,哪还能迎上去硬战,既然打不过他,当然只有想些别的法子了!”
苏挽月看到她嘴角那种勾人心魂的笑,只觉得心头一动,倘若连她都抗拒不了夏绯檀的媚术,那么像霍离樱那样原本对她情根深种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以夏绯檀的机变,随时都可以乘以对他施以暗算。
“我只希望霍紫槐真的能够来救他弟弟。”她低头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有些惆怅。
“你放心吧,他一定会来。”夏绯檀眼神带着几分邪气,冷哼了一声,“我已经问过霍离樱了,他说烟雨楼最近接了一笔大生意,有人给了三千两黄金,让他们将你带回京城,这笔生意还是霍紫槐亲自接的。”
“什么?”苏挽月觉得太意外了,又是三千两黄金?谁这么大手笔,竟然雇佣了江南烟雨楼的人来捉她回京城?看来她的性命在明朝看来真的很值钱,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有大金主来悬赏捉拿她!
“霍紫槐就算不在乎他亲弟弟的性命,也不会轻易破坏烟雨楼在江湖上的名声,丢了这笔大生意。”夏绯檀看了她一眼,然后很笃定地笑了一笑,“所以我用你和霍离樱两个人做筹码,赌他一定会在三日内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