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青阳领着苏挽月一路下山,一直走到位于半山腰的一个山庄门前,她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说:“这就是我家。”
苏挽月抬头看着这座古色古香的庭院,占地大约十余亩,一带都是水墨色的砖墙与瓦檐。庭院内外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一簇簇鲜红的花朵开得溢出了低矮的青砖石围墙,爬满枝头的妖娆妩媚,既沾染了玫瑰的香气,也带着月季的孤傲,放肆地葳蕤蔓生、恣意疯长。花朵三三两两各攀高枝,无论粉的红的都十分艳丽娇嫩,香味淡雅,色泽深浅不一,有绯红、浅红、粉白各种颜色,有些花朵甚至攀爬上了墙头,花团锦簇地悬垂在春风之中,姿态优美撩人。
踏进山庄大门,只见一堵白色的照壁,壁上雕刻着一首咏蔷薇的唐诗,写着:“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开。香高丛有架,红落地多苔。去住闲人看,晴明远蝶来。牡丹先几日,销歇向尘埃。”
越过照壁,山庄之内更是另有乾坤。
照壁之后,立着一尊巨大的图腾石雕,形状十分奇特,像一只仰首长脚而立的仙鹤,翅膀犹如凌空飞舞的凤尾,修长的颈项上长着一对鸟头,各自凝望着东西二侧,仿佛守望着附近连绵起伏的山脉。
这个石雕,让苏挽月觉得十分好奇。
她大学的业余时间跟着考古小分队探寻过不少古墓,也研究过不少古代图腾,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图腾雕像。它既不属于哪个王族,也不属于任何足以叫得出名头的少数民族。
“这是一种什么鸟?”她侧过头问司寇青阳。
司寇青阳很认真地纠正说:“这是我们家供奉的神物,不是普通的鸟,是青鸾。”
据远古传说,青鸾是一种类似凤凰的神鸟,常伴西王母身边,其体大如鸡而形近孔雀,羽毛美丽,不大飞翔,常轻快行走,经常被用为神仙坐骑,原来它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的。
入夜时分,蔷薇山庄内一片静谧,月光清明如水,透过纸糊的窗户倾泻在窗前的地面上,如同水银一般。
苏挽月毫无睡意,瞪着眼睛看着这间简洁精致的明代少女闺房,薄如蝉翼的淡粉色床帏,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藤编的贵妃榻,落地的烛台,雕工精巧的梳妆台和琳琅满目的簪花首饰。这座蔷薇山庄,虽然貌似只是很平常的一所美丽的宅邸,但处处都透露了一种神秘的气息。“司寇”这个姓氏原本不常见,如果追根溯源,应该是黄帝子孙一脉,他们如此崇拜供奉青鸾图腾,想必有他们独特的理由。
月亮依然是那一轮月亮,她却流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很郁闷,几乎难以成眠。
正当苏挽月一只接一只地数着绵羊、瞪着纱帐顶上悬挂的那两只吉祥玉坠的时候,房间门口处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她早已被训练出了良好的夜间警觉性,她感觉有人进来,立刻像猫一样飞窜而起,悄悄隐身在粉色帷幔之后。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黑影迅捷地闪了进来,轻车熟路地走进房间,很快就走到了床前,他从袖里取出一颗小小的药丸,神情略有犹豫,但还是一手掀起了笼罩着床榻的帷幔,另一只手向着床榻上伸了过去。
苏挽月躲藏在暗处观察着他,月光如水洒在他的脸上,她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竟然是蔷薇山庄的管家忠叔!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中那颗药丸是红色的,按照锦衣卫的用毒惯例,这种颜色的药十有八九是毒药。她心里更加觉得这件事诡异,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都来到她的床前,他想做什么?司寇青阳明明吩咐忠叔他们“好好照顾”她,为什么他们胆敢违抗主人的命令?
忠叔撩起床幔的瞬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猛然怔住了。
在他愣神的功夫,苏挽月飞快地掠到了他的背后,伸出两指放在他颈间一个重要穴道处。这招功夫是她从朱佑樘那里“偷学”来的,上次在落水村的时候,她毫无防备地被他扣住,吃了一个大亏,自己暗中琢磨过好几遍,没想到竟然真的学会了。
忠叔被吓了一大跳,握成拳头的手立刻松了,那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从他的掌心滑落,骨碌碌地滚到了地面上。
苏挽月拾起了那颗红色小药丸,将手伸到他眼前,说道:“这是毒药吧?你想趁我睡着的功夫,暗中毒死我对不对?”
忠叔被她的指尖掐住致命的穴道,索性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地说:“是我行事不够谨慎,既然被你发现了,你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这件事与大小姐无关,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我对杀人没兴趣。”苏挽月撤回了手指,气定神闲地退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那颗红色药丸,问他说:“告诉我,这是什么毒?”
“砒霜丸。”忠叔貌似很合作,声音清晰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杀我?”她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为什么你们山庄对外人防范这么严密?”
“苏姑娘难道不觉得自己来历十分可疑么?”忠叔抬头盯着她,“蔷薇山庄方圆十里之内都有眼线,我们的人并没有看到你上山,你忽然出现在山庄门口,还触动了密道机关,难道不是有所图谋而来?”
“如果我说我是从天而降的,你信不信?”苏挽月一脸无辜地回答,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
“不管苏姑娘从哪里来,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大小姐。”忠叔强调了一句,“大小姐对谁都没有戒心,但我不能眼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被人算计!”
“你放心吧,我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我从来就没打算在你们山庄长住下去!”苏挽月觉得这个忠叔似乎心有苦衷,将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我对大小姐只有感激,没有恶意。明天一早我就走。”
“这样最好不过,”忠叔缓缓抬起头,“记得之前大小姐说过要送您去冷大夫那里治病,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大夫,苏姑娘可以放心前去求医。”
“我肯定会去。”苏挽月点着头,“你刚才说大小姐屡次被人算计,难道她以前上过别人的当?你们才会这么紧张她?”
忠叔犹豫了片刻,才说:“此事说来话长。”
苏挽月觉得他似乎心有苦衷,不觉睁大眼睛看着他。
忠叔似乎经过了好一阵的思想斗争,才说:“其实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秘密。司寇家世代在江南以开设镖局为生,我家老爷的名声更是远播各大州府,当年我家夫人与老爷的一名侍妾先后生下大小姐和二小姐,大小姐两岁的时候,有一个游方僧人前来山庄说,她们姐妹二人之中有一个是‘妖孽’转生,必须除掉才能保全家平安,否则会带来灾祸。老爷起初并不相信,但是那一年山庄里突然爆发了异常的瘟疫,死了很多人。老爷迫不得已请了一位法师来,结果法师所说的话竟然和那位僧人一模一样。”
苏挽月心里隐约猜到那位法师说了什么,说道:“他们所说的妖孽,莫非就是司寇玉烟?”
忠叔点了点头说:“老爷举行一场隆重盛大的法事之后,忍痛将二小姐扔下了山涧。大小姐十二岁那年,老爷过世了,他临终之时将大小姐托付给我,让我务必照顾好她,将来替她招赘一个好的夫婿,好让司寇一脉传续下去。可谁都没想到,老爷刚去世不久,二小姐竟然回来了。”
苏挽月听到这里,心里暗自奇怪,一个无依无靠、连基本生存能力都没有的小女婴,为什么能够在山涧中存活?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忠叔低垂着头,仍然沉浸在他的感伤里,“二小姐被扔下山涧之后,恰好被路过的砍樵夫妇二人发现,带回家中抚养长大。樵夫无意听到我家老爷去世的消息,打听到了当年的事情,所以把二小姐送了回来。大小姐刚见到二小姐的时候非常高兴,她可怜自己的亲妹妹一直流落在外,恨不得把自己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后来呢?司寇玉烟是怎么嫁到宁王府去的?”苏挽月越发觉得好奇。
“我家老爷与宁王爷有交情,当初说过为世子聘定大小姐为妃,谁知道就在他们订婚前夕,大小姐双手沾染剧毒,幸亏清心谷的冷大夫及时替她截肢才保住性命。可是,大小姐双手落下了残疾之后,宁王世子就悔婚不要她了。”
“他们未免太现实了吧?”苏挽月忍不住替司寇青阳打抱不平,她那个未婚夫宁王世子简直太过分了!司寇青阳不幸中毒伤残已经够可怜的了,他竟然还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说悔婚就悔婚,这种只看女人外表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人渣!
“我们原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没想到两个月后,又出了一件让大小姐伤心的事。”忠叔说到这里,眼里射出痛恨的光芒,“二小姐竟然去了宁王府。先前大小姐之所以中毒,是因为她碰了二小姐给她的一条锦帕,那条锦帕提前被浸过一种叫做‘见血封喉’的剧毒汁液,是她故意引诱大小姐,设法用蔷薇花刺割破了她的手。”
“司寇玉烟为了当世子妃,不惜对亲姐姐下毒手?”苏挽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司寇玉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竟如此有心计、行事如此狠辣,毁了自己的姐姐,顶替她去做宁王世子妃?
“她并不是世子妃。”忠叔很不屑地说,“只是宁王世子的侍妾而已,并没有明媒正娶。她虽然名义上是司寇家的二小姐,其实根本就是个没规矩没教养的山野丫头,怎能有资格做王妃?”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宁王,揭穿她的阴谋呢?”苏挽月觉得很奇怪,如果说司寇玉烟不是为了得到王妃之位,那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难道她是为了爱情?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姐妹和娘家都可以全部抛弃的女子,实在太可怕了。司寇青阳那么善良,她的同胞妹妹竟然如此邪恶,难道果真印证了那些僧人所说的“妖孽”之说?
“大小姐当时知道宁王世子悔婚的事,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她心中对二小姐始终还有姐妹之情,不忍心让她一无所有。”忠叔说到这里,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们大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人家对她再坏,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你怕司寇青阳总是对坏人滥用她的同情心,所以才想杀了我?”苏挽月看着表情黯然的忠叔,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姑娘应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希望不要见怪。”忠叔略有些歉疚之意,语气十分温和。
苏挽月明白他的心思,立刻就说:“你放心吧,这件事权当没发生过。”
次日清晨,苏挽月还没有起床,司寇青阳带着两名侍女碧蔷和云薇过来看她了。
司寇青阳的语气依旧热情又温柔,对着她说:“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我们过几天就去冷大夫那里,等他治好你的病,我再接你回来!”
苏挽月立刻说:“不用过几天了,我想马上去。”
司寇青阳看到她迫切的眼神,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女孩子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你早点去见冷大夫,就可以早点让他为你医治。我今天就带你过去,让云薇帮你收拾一下行李吧!”
她们正在房间之内说话,忽然看到一名山庄护卫匆忙地奔来,对着司寇青阳说:“大小姐,不好了,山庄之外有人滋扰生事!”
司寇青阳脸色一变,立即说道:“这次又是谁?”
那名护院低声说:“恐怕与上次来的是同一批人。”
司寇青阳冷了脸说:“把山庄内所有防御机关都打开吧,让他们尝尝我们司寇家机关暗器的厉害,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第三次?”
那名护院领命而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司寇青阳看着苏挽月,对她说:“蔷薇山庄名声在外,所以时常有些好事之徒前来骚扰,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得手过。蔷薇山庄附近十里之内多的是机关与密道,只要他们敢靠近,触动机关之后,谁都休想逃出山庄去!”
苏挽月仰头看着这个美丽又坚强的女孩,心中对她十分敬佩。
司寇青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如晨露一样清新,如朝阳一样给人温暖,更予人力量。她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在经历了那么大的人生挫折之后,不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更加努力,坚强地面对生活,保护自己的属下和家园,还能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关心与爱输送给别人,这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司寇青阳亲自出蔷薇山庄,领着苏挽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附近一座相邻的山脉。
这座山谷十分美丽,满山云气氤氲,谷中满是清冽的香草气息,司寇青阳看着山涧中如薄雾一般升腾的水汽,指着远处梨花树掩映的一所草庐说:“你看,那就是冷大夫的居所,他不仅医术高明,抚琴技艺更是超凡脱俗,别具一格。”
她们驻足而立,突然听见山涧里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仿佛真的有人在弹奏琴曲一般。
苏挽月开始以为是幻觉,然而当她精心再去听时,却发现那琴声越来越清晰,犹如山泉经过石隙,更如瀑布掠过飞岩,声音之清越优美,果然就像司寇青阳所形容的那样,宛如世外传来的天籁。她也曾经听过朱佑樘在毓庆宫内抚琴,那时候她觉得他的琴艺堪称精湛,宫中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琴声和这里的琴声相比,恐怕还是要略逊一筹。
司寇青阳显然也听见了,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看着苏挽月说:“你听见了么?是冷大夫在抚琴呢!”
琴声来处,似乎是半山腰处的一间凉亭。氤氲雾气中,亭中人影依稀可见,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凉亭之内,如行云流水一般拨弄着琴弦,抚起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山风极大,将他的白衣吹得飘然欲仙,恍如在山间自由翱翔的美丽蝴蝶。
司寇青阳看到那个奏琴的白衣男子,她眼里立刻迸发出一种奇特的惊喜光芒,仿佛受了某种召唤一样,用衣袖勾住了苏挽月的手,向着那琴声所在之处飞奔而去,全无平时的稳重与矜持。
苏挽月被她拉住,只能跟着她的脚步向小亭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