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黔国公府内,沐谦低头看着桌面上的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样物品:一样是慕蝶的金蛇鞭,一样是苏挽月的黑刃。
“从哪里找到的?”沐谦面色凝重,问着跪在面前的人。
那名护院立刻禀报道:“这是给府里送蔬菜米粮的杂役在府门外东偏门捡到的。”
沐谦眼神犀利地盯着那一根金蛇鞭,回头向身后另一名肤色黝黑、体格高大的护院问:“你们一直没有找到慕蝶么?”
这名护院正是沐府的副统领沐歌,他神情十分焦急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家都没有看到慕蝶出府,只有一名厨房的丫鬟运了两大箩筐的残余废料出去,这是唯一可能将人带走的机会。她们想必是在府中被人暗算的!”
沐谦一时没有回应,他挥了挥手,让跪在面前的护院先退下,只留了沐歌在身边。
“国公,如今这事情闹大了,马钦差至今不见踪影,慕蝶和那名朝廷女侍卫也不见了!”沐歌不禁替主人担忧,“只怕此事迟早会惊动云南府都指挥使,若是传到京城,只怕对国公不利!”
沐谦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说:“与他们同来的那名侍卫,去了哪里?”
沐歌顿时愣住了,他没想到沐谦竟然会突然问“牟斌”行踪,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马钦差失踪的第二天清晨,他说有紧急公务要办理,出府至今没有回来过,他身上有朝廷锦衣卫令牌,我们不敢问他。”
沐谦望了下沐歌:“先给我找到此人,或许从他那里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沐歌正要说“是”,却见刚才退下去的那名护院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着沐谦说:“启禀国公大人!马……马钦差大人回来了!”
沐歌闻言,向沐谦看了一眼,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门外。
那名护院喘息了几声,又接着说:“马大人说,有重大朝廷公务要对国公说……请国公大人到前厅……见面。”
沐歌本来已经冲到门槛之外,听到这句话,又如疾风一样转了回来,神情疑惑地看向沐谦。
沐谦神色依旧十分镇定,点了一下头说:“他回来得正是时候,本国公倒是很好奇,他这几天究竟去了何处?”
花厅之内,马坤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座,饶有兴致地品着云南普洱茶,他看上去气色很好,红光满面,衣着也很干净整齐,不像是被打劫或者掳掠了,倒像是哪里做客刚回来。
“黔国公安好?”他见到沐谦进厅,带着笑容打了个招呼。
沐谦扫了他一眼,径自在主位坐下,冷冷说道:“马大人回来了?此前叫我们府中上下一番好找,几乎没将昆明城翻过来。”
马坤面有惭愧之色,拱手表示歉意说:“本官之前出门之时太匆忙,忘记和黔国公说一声,让黔国公无谓担忧了,实在过意不去,在此谢罪了!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见到了……”他向左右扫视一眼,亲自离座走到沐谦身边,用极小的声音对他耳语说,“太子印信。”
这四个字传入沐谦耳中,他人虽然没有动,但表情已经有点变了。
“如此看来,马大人所说的‘重大事务’,想必与太子有关了?”沐谦心中疑窦顿生,语气也冷肃起来。
这次马坤前来云南降旨,令沐府出兵平息宁州叛乱,圣旨却变成了“木氏土司”,已经够让人莫名其妙了。如今皇太子的印鉴又在昆明现身,难道朝廷真的盯上了云南沐王府?
“正是。”马坤看起来有点坐立不安,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这几日,本官一直和太子的亲随在一起。”
“是吗?我一直以为马大人只是出去散心而已。”沐谦依旧气定神闲,端起桌案上的茶碗,“不知道我们云南府最近被哪一道阳光照亮了,得沐皇家如此隆重关照?”
“本官好不容易才托人打听明白……此中情由十分复杂,”马坤说着,带着一副苦瓜脸的表情,“本官也好,黔国公也好,只怕都担不了这个干系!”
沐谦知道他话中有话,率先屏退左右,然后说道:“马大人有话只管明言,你既然来到云南,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云南这里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二人都无法回京交代,何必遮遮掩掩?”
马坤见花厅中没有其他人,才面带难色地吐露说:“本官前来宣旨,又何曾想过招惹是非?黔国公有所不知,此次跟随本官前来宣旨的那个苏挽月,本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锦衣卫指挥使万大人一路派杀手跟随,东厂沿途暗中加以保护……本官实在是左右为难!”
沐谦本是精明之人,关于京城之中的宫廷斗争也早有耳闻,万贵妃与皇太子之间的宿怨早就不是秘密,但没想到这一次双方竟然为了一个侍卫而暗中较量起来,一个要杀,一个要保,难怪这个马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那一封诡异的“圣旨”,想必就是皇宫内斗的产物。
沐谦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桌上苏挽月的兵刃说:“苏侍卫三日之前突然失踪,此事马大人可知道缘由?”
马坤立刻摇了摇头说:“本官听太子亲信说,他们一路截杀了数名江湖高手,就是为了保护苏侍卫的安全,这些人一个都没能够踏入昆明城内。若是苏侍卫在沐府失踪,黔国公是否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沐府仇敌所为?苏侍卫本是太子身边的人,她若是出了事,只怕太子殿下不肯善罢甘休。”
“苏侍卫是同府中护卫统领慕蝶一起不见的,沐府一定会尽力寻找,”沐谦脸色有些凝重,抬头看了马坤一眼,“既然太子亲信已经到了昆明,何妨让他来沐府?或许他们手眼通天,能够比我们先找到她们。”
马坤不敢答应,只道:“黔国公的意思,我一定会转告。”
“告诉他们,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沐府会配合他们行动。”沐谦站起身,“马大人先回房歇息吧。”
马坤叹了口气走出花厅,抬头看见“叶宁”站在廊檐下,向他挥了挥手示意,叫他跟着自己。
马坤见蓝枭默默地跟着自己走了好一阵,既不嘘寒问暖,也不打听他这些天的行踪,不觉有些奇怪。他原本以为他是怕府中隔墙有耳,谁知直到叔侄二人进了房间,他还是一言不发。
马坤不禁有些生气,对着蓝枭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姨父么?”
却见蓝枭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剑,剑花削到了他的头顶,而后挽了个半圈到他下颚,再轻巧收住,他面色冰冷,毫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有令,让你立刻写一封信函,送给云南府都指挥使。”
“你……你……你也是东厂的人?”马坤差点被吓岔了气。
“你前日所见的夜枭,是我同僚。”蓝枭收回了剑气,“万通密令你做的事,你如今可以不必理会,我们遵照太子旨意办差,你只要听我们指示行事即可!回京之后,殿下自有封赏。”
“是,是!”马坤被蓝枭的突然变脸吓得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钦差当得如此狼狈,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不知大人在东厂是何品级?如何称呼?下官此前冒犯了!”
“东厂掌刑千户。”蓝枭简单说了一句,“你叫我蓝枭即可。”
马坤知道东厂的人个个都有来头,这个“掌刑千户”,相当于锦衣卫署衙里的正四品指挥佥事,级别比他只高不低,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连声答应着,四处找笔墨给云南府都指挥使写信。
“蓝大人,容本官多说一句。苏侍卫突然失踪,或许与黔国公有关。”马坤沉吟了半晌,终于说出了自己猜测。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既然太子已决意插手云南平叛之事,这时候他毫无疑问要和太子站在同一阵营,否则就算不死在云南,回京之后也无法交代。
“你为何如此肯定?”蓝枭眼神锐利,看过来的时候像刀子。
“本官今日同黔国公商议此事,见他眼神闪烁,似乎有难言之隐,”马坤直视着蓝枭的眼睛,不紧不慢说着,“掳走苏侍卫之人,只怕针对的不是钦差,而是沐府。”
“我们已经派人盯紧了沐谦,”蓝枭点了一下头,“你只要办妥太子交办的事即可,寻找苏侍卫的事,我们自有安排。”
从苏挽月不见的那一晚开始,他表面冷静,心里却无限焦急,连续几夜都没有合眼。他身为东厂千户,几乎动用了东厂管辖范围内、所有储备在云南的力量来找她,但始终一无所获。马坤的判断正和他心里的判断不谋而合,为今之计,只有紧跟着这个沐谦,看看是否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苏挽月被白莹在石牢里关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体力早已不支。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石牢里爬出来之后,努力向着哀牢山东面奔跑,却晕倒在后山的一片密林里,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慢慢地醒过来。
红日已经西斜,天边泛着细密的霞光,她又累又渴,头晕眼花,想起此刻还被锁在石牢里的慕蝶,怕晚了来不及救她,只得重新打起精神,挣扎着向山下爬行,但挪动了没几步,立刻又摔倒在地。
苏挽月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仰头看了看,发现领头之人身材高大,还举着一面猩红的大旗,旗面上绣着一个硕大的“沐”字。她看到那个“沐”字,不由得心中暗喜,云南昆明境内姓“沐”的并不多,像这样大张旗鼓领队出来的更是绝无仅有,这队人马十有八九是沐府派遣出来找她们的!
她唯恐他们从自己身边错过,左顾右盼了一阵,忽然发现附近的一株大树上,高高地筑了一个鸟巢,她灵机一动,从靴筒里掏出一把“暴雨梨花针”,向着鸟巢的边缘用力掷了过去。
鸟巢一阵颤抖,那些鸟儿们果然尖叫着向四处飞散,立刻惊动了附近寻人的沐歌。
他迅速策马冲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挽月,他立刻惊喜地回头,高声喊道:“国公快来!苏侍卫在这里!”
沐谦迅速策马过来,在苏挽月身边下马。
她的模样很是狼狈,身上的白色衣衫沾满了泥土和草根,手掌上血迹斑斑,头发有些散乱,一双眼睛仍是那样明亮,下方隐隐现出一抹青灰色的阴影,小脸看上去异常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了。
他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毫不顾忌地伸手将她扶起,让她依靠在自己胸口,然后低声急促问道:“你还好么?”
苏挽月眼见沐府的人到场,心中稍觉宽慰,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天色渐渐黑沉,只怕来不及搬救兵,若是独独一个去程,只怕时间根本来不及,没想到半途能遇上沐谦,慕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快去救慕蝶,她被白莹关在石牢里,今晚就要送她上祭台了……”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全身精疲力竭,眼前一阵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软软地倒向地面。
“我早已猜到是她。”沐谦伸手抱着晕倒的苏挽月,转身向着沐歌吩咐说,“你带着所有人立刻赶去罗婺部落,告诉土司白莹,无论她与慕蝶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不得轻举妄动!若是慕蝶有半点损伤,我决不会像从前一样对他们姑息容忍。”
沐歌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天色,说道:“国公,哀牢山地势艰险,我们这队人马并不多,若是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您?”
“你们多带些人手过去,以备不时之需,我这里不需要担心,”沐谦声音平静地吩咐,“天快要黑了,你们立刻就去。等苏姑娘好一些,我会带着她一起赶过来。”
“是,属下遵命。”沐歌不再啰嗦了,他看了看身后的几名沐府侍卫,打了个唿哨,带着他们飞快地向西面策马飞驰。
苏挽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流旁。
她觉得嘴唇有些湿润,试着睁开眼睛,发现沐谦正用一片树叶做成的小漏斗,将清泉一滴滴地送入她的喉间。
她被白莹关了整整三天,因为是昏睡状态,所以不至于立刻缺水死亡,这几滴清泉对此时的苏挽月来说,不啻是生机之水。泉水滴进她干涸的喉咙,也将活力送入了她的身体。
“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沐谦低头注视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种仁慈的光芒。他从衣袖内取出一方洁白的锦帕,在山泉里沾湿,细心地拭去她掌心的污渍和血渍。
“谢谢,我没事。我只是怕慕蝶会出意外。”她想起被关在石牢里的慕蝶,不由得心头一阵难受,她还能够勉强逃出生天,慕蝶的情形比她更惨十倍,不但滴水未进,右手伤势还很严重。
“沐歌已经赶去罗婺部落了,我相信在我到达那里之前,白莹不敢对她下手。”沐谦的声音貌似很沉稳。
“白莹会听你们的话吗?”苏挽月不知道黔国公府在云南的威信到底有多高,虽然沐府是受朝廷委派的“国公”,手下有数千兵力,但明朝时代的云南毕竟是个复杂的地方,是各种民族混居的“蛮夷”,他们究竟会不会听沐谦的,恐怕谁都不能打包票。
“慕蝶不会有事的。”他低头看着她灿若晨星的双眸,“我现在要赶去罗婺部落了,不能送你回沐府。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隐秘的山洞,我稍后送你过去,你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办完事再来接你。”
苏挽月知道他心急如焚,立刻就说:“不必耽误时间了,我身体还能撑得住,我和你一起去救慕蝶!”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好,我带你上马,我们一起去罗婺部落。”
天色渐渐黑沉,山林里都是暗黑色的光影。
沐谦将苏挽月抱上马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他用力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加快速度向前方飞驰。
山里昼夜温差很大,风呼呼地吹过来,南方的风远远比北方开得温柔,让她的秀发四散飘扬,发梢轻轻拂过沐谦的脸,苏挽月隐约感觉到身后的人微微一颤,他拉着缰绳的手似乎更紧了些,行路更急了些。
哀牢山区地势极为复杂,山坡越来越陡峭,马匹勉强走了一段,再也上不去了,它扬起前蹄嘶叫了几声,试图爬坡上去,但始终没有成功。
沐谦带着苏挽月下马,看着前面的陡坡说:“那条路是最近的一条,但十分艰险,你怕不怕?”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我跟着你走。”
沐谦点了点头,在附近找了一根粗大的树木,折了两根树枝,撇净岔开的枝叶,递给她一根,自己拿一根,然后用自己的手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两人肩并着肩一起走上了那条山路。
虽然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不怕走山路和攀岩,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土生土长的罗婺人,他们熟悉哀牢山地势,特别善于隐藏,苏挽月知道这条路上一定少不了陷阱和暗箭,因此处处留心。
“阿缇雅!”沐谦突然出声,他看到了前方的异样,立刻手疾眼快地将苏挽月拉了回来,用手杖将一丛荆棘挑开,里面竟然藏着一个尖利的、如犬牙交错的捕兽夹。
“你刚才叫我什么?谁是阿缇雅?”苏挽月有些诧异,迄今为止,她已经无数次听过这个女孩的名字,却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直到此刻沐谦情急之下唤出口来,她不禁又想起了之前阿素和白莹说过的话。
沐谦迟迟没有回答,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能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掌有些颤抖。
苏挽月以为他不愿意说话,只好沉默着继续向前走,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竟然听见沐谦说:“她是我以前的未婚妻,云南月族长老的女儿。”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悲凉,似乎暗藏了无限惆怅。
苏挽月隐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估计这个“阿缇雅”与沐谦之间的感情一定不是那么顺利,这场婚事看来并没有成功,否则沐谦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生子。
她试着问了一句说:“之前阿素说,我长得有点像她,是真的吗?”
“确实很像,”沐谦痛快地承认,“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阿缇雅回来了……不过你们的样子虽然相似,性情却并不相同,她若是有你的一半勇气和毅力就好了。她当年所患的病症并非不治之症,只是治疗的过程太过于痛苦,她一次一次地对我说,她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说笑话,却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从雪山悬崖上跳了下去。”
苏挽月听着他平静的叙述,心头不禁万分震惊。
难怪沐府的人很忌讳提及“阿缇雅”这个名字,原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而且是因为不堪病症之苦而跳下悬崖。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轻声说:“也许是天妒红颜,她做出那样的选择,必定有自己的理由。你对她如此深情,倘若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觉得安慰。”
没想到沐谦叹息了一声说:“你错了,也许是年少轻狂,其实我当年对她并不深情……阿缇雅一直以为我喜欢慕蝶,我从没有对她做过解释,才让她心中积怨,临死都不肯原谅我。”
“慕蝶曾对我说,不要让你涉险来救她。”苏挽月轻轻说了一句。
“我不会不管她的。”沐谦答了一句,虽然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语气中自有一方霸主的担当。云南这片地方倾注了他太多心血,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人,都是那样惊艳而淳朴,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
“慕蝶是为了你,才背叛罗婺部落的吗?”苏挽月越发糊涂了,她隐约觉得沐谦和慕蝶之间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感情秘密。虽然慕蝶从来不在人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是谁都看得出,慕蝶很在乎他。
“她离开白鹰,并不是为了我。”沐谦微微叹息了一声,仰头看着天际的星辰,“你若想知道,等我们救出了她,你不妨亲自去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