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冬天,毫无疑问是一个多事之秋。
历史按照轨迹前行,一点都没有脱离轨道。正如苏挽月所知道的历史一样,就在成化二十二年春节到来前夕,宪宗皇帝在朝中正式展开了他生命中最铁腕的一次行动——废掉皇太子朱佑樘。
原因是,宪宗皇帝对太子越来越不满了。
起初,朝中万安等人弹劾太子朱佑樘在外与王恕等官员结党营私,在内培植司礼监首领太监、东厂督公怀恩为自己的亲信,简直气焰嚣张,目中无人。
接着,万通等人抓到涉及景阳宫吴皇后被刺一案的凶犯,竟是太子亲信侍卫云天。更令宪宗皇帝恼火的是,太子竟然毫不避嫌,不顾自己的身份,公然前往诏狱,强迫万通放人。虽然锦衣卫最终并没有拿到云天的口供和太子的确凿罪证,但太子的行径太过于明目张胆,等于默认此事与他有关,几乎让宪宗皇帝气到吐血。
另外,后宫之中如万贵妃、邵宸妃等妃嫔也常在他面前哭诉,说太子对她们不甚恭谨,担心将来命运。而且最近邵宸妃的四皇子越来越聪明懂事,隐约有一国储君的气象。
综合种种情况,宪宗皇帝觉得,朱佑樘这个儿子简直太大逆不道了,他所亲近的人,全都是他不喜欢的,这样下去还得了?索性如万贵妃所言,废了太子,立了四皇子,倒也皆大欢喜。
雪后清晨,气候格外寒冷。
苏挽月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她听见福海在殿外急促地呼喊“殿下”,立刻警觉地走到大殿门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的手指被琴弦割伤见骨,朱佑樘命宫中御医为她诊治,要她暂时留在毓庆宫内。因为她在宫中还是侍卫身份,所以有时候也会在寝殿内值夜。虽然他对她偶然有亲密举止,但还算有分寸。上次他前往诏狱救出云天,让她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对他的态度也改观了很多。她每天看到他对自己的悉心关怀,心头芥蒂也开始慢慢融化,不再像以前那样与他闹别扭了。
“速报殿下,出大事了!”这是老太监陈敏的声音,听得出他的慌乱。
苏挽月回望了一眼内殿,帷幕低垂,熏香一缕缕地飘散出来,难得的安静宁谧,朱佑樘还没有醒来。
“陈公公稍候,我这就去喊殿下起身。”她隐约察觉到了陈敏口中的“那件事”是什么,但是,她并不担心,也不害怕。
苏挽月缓步走到内殿,人还没有完全接近他的寝榻,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将她拉了过去。
“什么事?”他眨了一下眼睛,修长的睫毛遮盖着眼帘,声音犹带着困意,既慵懒而性感,让人听了心里微痒。
苏挽月被他用力拉过去,一头柔亮的青丝洒在他的胸口,她抽出手推开他,站起身说:“别闹啦,陈公公说出大事了,殿下快起身吧!”
他一把将她捞了回来,轻声说:“昨晚睡得好不好?难得昨晚轮到你值夜,叫你跟我一起睡,你偏不肯。”
她还是不能习惯他的这种玩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说:“不再说这种话了!一点都不好玩!”
他这才坐起,说道:“他们那么急干什么?”
苏挽月看着他起床,这才走到外殿,将殿门打开,让福海和其他侍女一起进来。
陈敏躬身趋近走过来,神色慌乱地说:“奴才禀太子殿下,听说昨晚皇上在乾清宫急召怀恩等人,商议废储之事……怀恩苦谏,皇上震怒,将其发配回乡间养老。”
他很简单地说明了情况,每一字都极具深意和重量,隔着多层的帷帐,也能感受到他的神色惊慌。不用说,这件事肯定是万贵妃吹了枕边风,加上和宪宗皇帝最亲近的太监梁芳、继晓等人,也都是万贵妃的党羽,自然是每日旁敲侧击,让宪宗皇帝有了易储的想法。
理论上说,太子一旦被废,必定会有一个罪名,以后根本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苏挽月虽然知道历史事实,但她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万一历史变更了呢?假如这个时空里的未来真的换了另一个朱家皇子来当大明皇帝,会不会比明孝宗朱佑樘做的更好?
朱佑樘一脸平静,眼神依然波澜不惊,只问了一句说:“怀恩走了没有?”
“皇上令他即日告老还乡。”陈敏连忙答。
他轻轻点头道:“也好。宫中岁月太久,他是该回家颐养天年了。你告诉怀恩,稍后我会去神武门送他一程。”
“殿下!”陈敏见他不紧不慢,不由得急了,“奴才以为,此刻最要紧的,应当是去乾清宫求皇上收回成命,而不是去送怀恩。也许皇上见了殿下,还会改变心意!”
他知道,朱佑樘生性孤傲,不愿意曲意奉承,很少说一些曲意逢迎谄媚的话,哪怕是对亲生父亲也是如此,所以在外人看来,宪宗皇帝和太子之间并不是那么亲近。
“陈公公,我幼时得你扶持,方有今日,此恩我绝不会忘记。但是,你若觉得毓庆宫就此失势,亦可另觅新主,我决不怪你。”朱佑樘语气还算平和,但话语之间隐隐带着诀别之意。
“殿下何出此言?”陈敏不禁老泪纵横,“奴才跟随殿下多年,岂是那种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之徒?怀恩尚且能够抛弃宫中富贵荣华,对皇上死谏,奴才又怕甚么?奴才决不离开毓庆宫,大不了一死罢了。”
毓庆宫人见此情景,立刻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苏挽月原本以为他们平时都很怕朱佑樘,对这个主子只是敬畏而已,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你们都起来吧,只要本宫还在毓庆宫一天,你们就一切如常,不得有任何逾矩之行,不要自乱阵脚。”
“奴才遵命!”陈敏等人立刻磕了几个响头。
大雪簌簌而下,苏挽月陪着朱佑樘一直走到神武门外,小太监福海撑着一把油纸伞,遮住了他的头顶。
苏挽月捏着一个翠绿的伞柄,指节有些冻得发红。
“怀恩公公,我知道你对我的情义,我今日在此发誓,日后一定不会亏负于你。”朱佑樘的声音并不大,苏挽月却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刻,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除去冷漠和平淡后的情感,似恳切,也似伤怀。
“殿下,奴才年纪大了,不能为殿下做什么了……但是奴才相信,殿下胸怀大志,一定能够如愿以偿,君临天下。”怀恩虽然伤感,但毕竟是东厂的头领,见惯了大风大浪,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牵挂和不舍,以及一抹不易察觉到的愤慨。
“江湖险恶,公公请多保重,一定后会有期。”他低头叮嘱。
“殿下诺言,奴才记住了。”怀恩深深一躬身,垂垂老矣的面容和发肤都显出他的疲惫,但脊梁却是笔直。他向朱佑樘行礼之后,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上了仆人准备好的马车。
雪花在紫禁城内外飘飞,朱佑樘目送着马车驰出神武门外,他一直站在原地,站了好久。
苏挽月也有些难过,此前她对怀恩的印象并不太好,总觉得他是个奸佞小人,善于溜须拍马,但这次送行彻底改变了她对怀恩的印象,历史上大明鼎鼎的实权派太监,东厂督公,其实不过是一位正直而念旧的老人而已。
“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站在朱佑樘身旁,出声安慰他,声音很轻,像天上飘下来的雪,细腻温柔。
朱佑樘侧过身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问她说:“你冷不冷?”
福海见状,立刻悄悄地退了下去。
苏挽月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环视了一下白茫茫的四周,摇了摇头说:“我不冷!好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雪了,可以打雪仗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我这个太子之位会被废掉,难道你不担心吗?”朱佑樘看着她开心的态度,盯着她的眼睛,盯得不容人躲闪。
她弯腰捧起了一个大雪球,用力地扔出去老远,顽皮地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担心?谁敢胡说八道,我就用雪球打他们!”
朱佑樘淡淡一笑,说道:“杀人有何难?但你就算杀了他们,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不相信朝臣和皇亲之中没有一个明白人。而且对殿下来说,这次事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殿下正好可以看清楚哪些人是墙头草,哪些人是真心在维护你。”
他闻言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才看着她的眼睛说:“若是你知道有人并非真心待你,你又如何?”
她没想到他又扯到自己头上来,看他的眼神内情绪复杂,简直五味杂陈,她略微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就算真的是这样,也请殿下不要怪他们吧。”
雪越下越大,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肩膀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
“殿下,有件事跟您说,”苏挽月看到怀恩的马车出宫而去,终于还是开口说了出来,“我的手伤已经好了,可以回锦衣卫去了么?”
“你要走就走吧。”他竟然不再挽留,很爽快地答应了。
苏挽月见他允许,虽然觉得这时候离开他有点不太厚道,但长期留在宫中也不是办法,她确实不喜欢这个是非之地。
“听说,你在宫外的时候结识了显武将军杨宁清,与他一见如故?”朱佑樘貌似毫不在意地问。
他转身往回走,靴子在雪地里踩得沙沙作响,身上那件白色的披风比天上下来的雪还要白,头上束着绿精石的发冠,被四条小龙交相环绕着坎在中间,神情依然高贵清雅。
苏挽月跟在他身侧,刻意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她虽然惊讶他对她的行踪了解得如此清楚,但她不想再跟他计较了。他喜欢派人监视她,就随他去吧,反正他和她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只见过他两次,并没有什么交情。”
“杨宁清文武全才,人品出众,异日一定不会只是个四品将军。”朱佑樘忽然这么一说,苏挽月有些吃惊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跟他只是几面之缘,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忍不住撇了撇嘴。
“你不喜欢他?”朱佑樘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微笑,侧过头看她,“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苏挽月觉得,他这个问题简直问得太妙了,她一直都苦于无法跟他说清楚,不如趁今天这个机会说个清楚明白,只要朱佑樘不是个笨蛋,就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现在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真的要考虑,我会选择对我一心一意的人,他不能三妻四妾,始乱终弃,更不能与任何人纠缠不清。除此之外,我不在乎他长什么样子,也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
果然,他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下来,皱了皱眉说:“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人呢?你当如何?”
她仰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我宁愿一个人自由舒坦地过日子,无拘无束更好。”
两人回到毓庆宫门口,只见云天迎了上来。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了。”云天一拱手,压低声音说了句。
“东西呢?”朱佑樘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从广袖里伸出手来,白皙修长的一双手,不似男人的粗糙,也不似女子的柔弱,指节漂亮秀气里自有韧劲,精致得像被能工巧匠雕琢了许多年。
云天双手奉上一个小巧的锦盒,像是首饰盒,朱红的丝绒包裹着。朱佑樘拿着深深看了几眼,却没有打开。
“你等下带她出宫吧,不必告诉锦衣卫那边,万通若是问起,就说她还是我这里的人,不需要回镇抚司当差,俸禄照发。”收好那个锦盒,朱佑樘冷着脸对着云天说。
苏挽月觉得天降喜讯,不用当差还俸禄照发!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殿下所言是真的吗?”
朱佑樘没有搭理她,径自转身向毓庆宫内走过去。
临近年关,宫中废储的风声越来越紧,但迟迟没有皇帝诏书下来证实此事,朝臣们早已分成两派,皇室宗亲们也都参与了角力。内阁首辅杨宪、学士万安、太监梁芳等人一力主张废储,而以学士商珞、言官王恕为首的一干朝臣则坚决不肯附议废储的提议,一次又一次上疏苦谏。不但如此,连一向寄情声乐山水、几乎不问朝政、德高望重的皇叔德王朱见潾,也联合一批王室宗亲公开表示,他们集体反对此事。
太子废或者不废,毫无疑问地成为成化二十一年大明朝廷内外群臣的一个高度敏感话题。
或许是因为两边势均力敌,宪宗皇帝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策。
从宫中出来,苏挽月又回到了杏花楼,她这次完全没有了当差的心理压力,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云天自从上次诏狱事件之后,整个人变得更沉默了,他经常来杏花楼,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凝香。有时候,他会默默地坐下喝一杯酒,看她跳完一曲舞,然后默默地付账走人;有时候,他谁都不看,独自喝完一壶又一壶的酒,在半醉的状态下踉跄着走出门去。
云天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抽空会将苏挽月叫到自己的宅院,教她练习各种暗器功夫。
他的暗器手法相当熟练,对苏挽月的训练方式也很严苛。在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上,暗器很难发挥作用,所以古代战将很少有练暗器的。武林中讲究的是一对一的打斗,双方距离很近,于是暗器就派上了用场。它们体积小,重量轻,便于携带,大多有尖有刃,可以掷出十几米乃至几十米之远,速度快,隐蔽性强,等于常规兵刃的大幅度延伸,具有较大威力。
云天教给苏挽月的暗器,大致可以分为手掷、索击、机射、药喷四类,每一类中都有一个最主要的暗器作为主打,分别是锦绣峨眉刺、美人龙须钩、细雨梨花针、红袖玲珑筒,这些东西名字虽然好听,却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器。锦绣蛾眉刺由青翠的竹条制成,尖锐锋利无比,竹尖还涂有让人瞬间昏迷的麻药;美人龙须钩是一枚带有四个小爪子的金属圆环,环中镶嵌着细碎的五彩宝石,不用时可以当做装饰品悬挂在腰间;细雨梨花针的装置可以安放在靴子里,触动机关时可以发出一丛细如毛毛雨的毒针;红袖玲珑筒其实就是小型爆弹,可以放在袖子里。
苏挽月开始没有上路,吃过不少苦头,比如说,她的右手三根指头曾经被他发出的银针扎中,肿得像猪蹄;左手的胳膊肘因为用力不当,向外投掷飞镖时不幸脱了臼;还有一次因为粗心大意,一脚踏进了他所设的暗器陷阱里,差点就那个喂毒的大铁夹生生夹断了她的脚。
在这种魔鬼式训练下,她的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半个月之后,她已经准确地用小石子打中杏花楼附近大树的鸟窝,或者将一粒鱼食正好丢到后花园池中金鱼的嘴里,偶尔还会将一只甲虫“恰好”落在某个普通舞姬的绣花鞋面上,吓得她们花容失色。
这段时间,堪称是苏挽月穿越到明朝以后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宫中内外的人仿佛都将她遗忘了,她每天除了练习暗器,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吃饱了睡,睡饱了逛街,回来就自由自在地往床上一躺,很是快活逍遥。
但是,她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凝香会知道云天有危险,她分明感觉到凝香对云天并不是表面那样冷漠,但事后朱佑樘和云天都绝口不提这件事,也不追究探询,大家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