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热得要冒烟了的某个中午,苏挽月万分烦躁在看折子,翻到牟斌呈上来的那封时,愣了下,但仍是很爽快提笔批了。他请求的是同钦天监雪若芊完婚,他们两个那样的职位,婚姻大事需要皇上批准。苏挽月是个假皇帝,但她有朱佑樘留给自己的玉玺,甚至还有传位的诏书,那样的权利自然落到她手上。
雪若芊真是神机妙算,她果然在这一年,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苏挽月不禁仰天长叹,就剩自己一个光棍了。
下一封是杨宁清的,文言文看得苏挽月头疼,但大致意思是要纳苏柔为妾。苏挽月看了几眼,取门小妾本不需要呈上来的,但他愿意打声招呼,苏挽月不知道该喜该怒。
“初八,这一封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苏挽月抬眼问了句,扔了手里的折子到地上。
初八跪在地上捡起来看了遍,“回大人,今天早上。”
苏挽月没说话了,似在想事情,挥了挥手,“你起来吧,替我拿碗酸梅汤进来。”
“是,大人。”初八站起了身,小跑着去御膳房了。
四喜站在书案一侧,苏挽月抬头一看他,就紧张得发抖,他实在揣摩不了苏挽月阴晴不定的性情。
“你说……”苏挽月懒懒问了去。
四喜伸长了脖子,等着苏挽月接着问下去,但等了老半天,却再没了声响,抬头去看,却见苏挽月起身走了过来。她在殿内一般都不穿鞋的,天气太热,偶尔也是敞着衣领,四喜瞟了一眼,赶忙垂下头去。
“外头来人了,你去看下是谁?”苏挽月吩咐了句,没在意四喜窘迫的神情。
但还没等到四喜去查看,就听着外头侍卫的声音,“杨将军留步。”而后有些争执的声音,杨宁清声音很大,也很坚决,“我今天必须要见她!”
“去跟侍卫说,放行。”苏挽月抬手捏了捏眉心,见就见吧,迟早要面对。
在四喜跑出去的当口,苏挽月站在书案这头,潦草签了杨宁清那封折子,心情说不出伤心,只是难免有种被辜负的感觉。
没回身,但感觉得到那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恰好苏挽月收笔。抽了桌上的东西起来,眼皮子都没抬,回过头递了过去,“你的东西已经给你批了,没什么事就出去吧。”
杨宁清没有去接,直勾勾盯着苏挽月的眼睛,“皇上呢?”他还不知晓皇帝已经过世的事情,只当是皇帝宠爱苏挽月,把大权都给了她。
苏挽月笑了下,摇摇头,“我都见不到,何况是你?”
抬头看了杨宁清一眼,但马上转开了视线,“你也应该回固原了吧,在京城逗留得够久了。”
“你同我回去么?”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杨宁清一点都不觉得突兀。
“拿着。”苏挽月垂眸看手里的折子,杨宁清仍是没接,苏挽月一把就扔在了地上,“爱要不要。”
拂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迅速平复了下心情,苏挽月也知道自己失态了。
“我不会同你回去,你连想都不用想。”沉默了一会,苏挽月冷冷说道。
“挽月……”杨宁清仍然站得笔直,但语气有些痛苦,“你别这样……”
“你希望我怎么样?”苏挽月斜眼望过去,杏目微挑,“我永远都不会觉得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你碰过别人,就不要来找我。”
“你不一样被人碰过!可我说什么了么?”或许是苏挽月的话太决绝,让杨宁清一时失了理智,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苏挽月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
“原来你一直是介意的,那当初何必装作非我不可的样子。”苏挽月从惊愕中收回了目光,淡淡说了句,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感。
杨宁清不语,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地上投射出一抹阴影。
他本是爽朗无比的人,笑起来的样子,会让天地都开阔一些。但此刻,他带不来阳光,只是在苏挽月心底,投射出一方浓重的阴影。
“我们都不必骗彼此了,你口口声声说,对苏柔只是责任。那我问你,半点心意都没有给她?”仍是笑了笑,她很习惯去面对更惨痛的局面,“不必要瞒我,你们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苏柔几次三番寻思,你在贺兰山下指天为誓,要护她周全,给她一生安稳。”
“你调查我?”
“不是,是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同我说。”苏挽月摇摇头,“你抱她睡过几晚,喂她喝过几碗汤药,搂她看过几场风雪,我都知道。”一丝苦笑,说不清楚是讽刺还是无奈。
杨宁清看着她眼里,有丝光泯灭坠落。
抬眼望了过去,外头的知了叫个不停,她衣衫单薄光脚站在那里,有些可怜的感觉,“所以,何必要骗自己呢,你也是喜欢她的。我不过是你以前得不到的一个幻影,时间久了,你自然就淡忘了。”
“为什么一切变成这样,我离京时,我们本来那么好……”那段惺惺相惜的时光太短暂,那个春节,过得无比热闹和温情,但现在想起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再也回不去。苏挽月是他心里的朱砂痣,无论谁也比不上,但人不是光凭感情就能存活,休憩相关着太多责任。
人性真的很奇怪,到底有没有一种感情,能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忠贞。就像朱佑樘,亲口说今生唯一爱过的人,只有苏挽月。但他也护了张菁菁一世荣华,也封了其他佳丽,也会在寂寞时同独孤十二纠缠良久。或者牟斌,一心一意那么多年,最后会把那种一心一意转嫁到其他人身上。没有谁是离开了谁活不下去的,苏挽月有些失望得出这个结论。
“我下过很大的决心,来同你在一起。其实我伤心的,不是苏柔怀了你的孩子,不是你回京城在同说实情,而是你的心,的的确确分给了别人一些。”
“不是那样的……只是责任而已,她毕竟怀了我的骨血……”杨宁清想辩解,却不知如何解释,只是看着苏挽月的苦笑,万分心疼。他没有办法改变,没有办法去两全其美。
苏挽月脸色苍白,笑得有些愁苦,“那这样,我替她许配个好人家,你的孩子,仍会受封为王。这样的方式,你愿不愿意?”
“哪有男人会愿意……”
“你觉得我现在有办不到的事么?我指的婚,有哪个男人敢说不愿意?”
杨宁清回应苏挽月的,是无尽的沉默。
苏挽月看着杨宁清的表情,忽然很烦躁,本就只是试探,拒绝也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弄得自己这么狼狈,“算了吧,我平生最讨厌和别人争,你若肯把心分给别人,我愿拱手相让。”
杨宁清竟然被她逼得没有话讲,只是有些恨恨的神情,抓着苏挽月的手腕,“我不会放手。”
“不要咄咄逼人了,我明天就让你回固原。”苏挽月垂眸,看不见她眼神。
“你跟我一起回去!”
杨宁清拉了一把,想要将人扯到怀里,但却被她挣扎开了,猛然甩开了他的胳膊,苏挽月听着自己咬牙切齿,“你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
“你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原谅么!”杨宁清也火到不行,“能怎么样,把苏柔随便扔给别的男人,就算荣华富贵又怎样,她会伤心死啊!”
“你别太过流露出对她的关心,保不准我把她……”苏挽月欲言又止,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你敢!”杨宁清太阳穴突突跳着,被气到不行。
苏挽月抬着下巴笑了笑,邪魅狂狷到不行,“要么你试试,我会给你个一尸两命的礼物。”
话音刚落,杨宁清的手就扇了过来,他从来没动过苏挽月一根寒毛,但没想到,初次动手,竟是为了别的女人。
初八恰好端着个托盘在门口,上头是碗冰镇的酸梅汤。见着书房这个剑拔弩张的情景,吓得不敢进来。
杨宁清气呼呼的,但也没表态。他只是憎恨苏挽月有了那样的念头,为人正直就是如此,看不得别人这么狠毒。苏挽月愣了愣,抬手摸了下脸,仍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抬眼望了下杨宁清,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她受过很多严重不已的伤,她也遭遇过更加绝望的时刻,但好像,最伤人的东西,往往不必多锋利。能击垮她的攻击,原来也不过是别人扬手一挥。
“初八,进来。”面无表情,唤了初八进来,没事人一样端起托盘里的东西。
杨宁清看她肿起来的脸,伸手想去摸,但被她轻轻躲开了。
“送杨将军出去。”苏挽月头都没抬,专心致志盯着碗里漂亮圆润的杨梅。
“挽月,对不起。”
“滚。”苏挽月轻轻喝了一声,多说一个字都浪费。
杨宁清走后,苏挽月颓然垂下了手。她一生不愿意做损人利己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害人,但好像,所有的人都把她想象成了,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
人能活得像自己么?苏挽月以前想过这个问题,她那时候觉得,只有极端有才华,或者极端有权利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但现在发现错了,小人物或许可以活出自己的人生,但大人物,都是牵线的木偶,在演绎别人眼中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究竟有几件事能抓住呢,苏挽月漠然看着地上碎落的瓷片,只是觉得那一颗颗漂亮的杨梅可惜了,蹲下身去看着,发了好久的呆,知道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她才回过神来。
只是立马又是出神了,她很久没细细观察过自己的手了,雪若芊惊讶过,看见的人都会惊诧。原来,已经丑成了这个样子,厉鬼一般的两只手,十指如枯枝,青筋暴露,唯有肤色仍然像以前一样白皙。苏挽月看着殷红的血流出来,红中带黑,看了许久,才觉得有些疼了。
她是不能流太多血的,身体里养着蛊虫,就像养在池子里的雨。池子的水若是少了,凶狠的鱼就会跳出来。
初八送完杨宁清回到书房,被吓了一跳。
“我的姑奶奶啊,你这是干嘛啊?!”已经口不择言了,拉着呆若木鸡的苏挽月起身,然后招呼着四喜去叫太医。
“你随便包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太医了。”苏挽月回过神淡淡说了句,几道口子而已,死不了人。
四喜和初八忙翻天了拿药箱出来,给她清理完伤口,消完毒,再包成一个粽子一样。
“大人,你怎么了?”忙完以后才发现苏挽月的情绪有些木讷,是真的失魂落魄的那种,两人小心翼翼看了看她脸色,再慎之又慎问了句。
“活着太累。”苏挽月轻声回了句,眼睛依然是木然的。
“大人是批折子累着了么?”四喜抓了抓脑袋。
“当然不是,大人肯定是被杨将军气着了。”初八打了四喜一下,看蠢人一样的眼神扫过去。
苏挽月看着他们两人苦笑,要是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大人,您以前也经常气得皇上这样。”初八小声说了句。
“哦?”
“您以前一同别人吵架,皇上就愁。何况您还经常同人打架来着……”初八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在回忆,“皇上待谁都冷冷的,只有看您的时候眼中含笑,奴才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也只有看您最得宠。不对,皇上应该只宠过您。”
“你们别糊弄我了,独孤十二那么大个活人在,我还不敢说‘独宠’这俩字。”苏挽月淡漠回了句,心里虽是欢喜的,但不想被人看了出来。这也是她一贯性格,死鸭子嘴硬。
“那不是呢,皇上待十二姑娘,明显就逢场作戏嘛。”四喜在旁边插嘴。
“你别瞎说!”初八制止了那个话篓子,背后说人长短本就要极为注意措辞,四喜竟然这么评断皇上的行为,简直是不要命了。
“肯定是嘛……一眼就看出来了……”四喜明显不服气。
“你要死了啊,要你别说了还说!”初八揍了他一下。
“我不说就是了嘛……”扁扁嘴,四喜比初八要小一岁,所以总被管着,侧过头来眼巴巴看着苏挽月,“大人,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句问触动了苏挽月一样,瞬间眉头紧锁。
“你们下去吧。”沉默良久,只是淡淡吩咐了句,看着被包成粽子的手,笑了下,“你们给我包得很漂亮。”
两人喜滋滋的退下了。
苏挽月一人坐在午后的书房,外头知了叫个不停,窗梗上的雕花被阳光照出了利落的影子,窗前的玫瑰椅孤零零摆在那,许久没人去坐了。她坐在他以前坐的位置,看自己当年最喜欢的椅子,有种异样的感觉。
抬了没受伤的那只手起来,撑在桌上,最后心中思绪翻滚,她狠狠咬了自己拳头。
这个世上,愿意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人,已经离开了。无论表现出来的,还是没表现出来的,他惯坏了自己所有的脾气。
因为她一个不喜欢,就扔了新婚之夜的所有东西。因为她赌气离宫,竟然真的肯去顺天府接她。更不用说,那个人维护过自己千万次,为她当面违逆过圣意,下过宗人府,扛过多少人的职责。所以在爱情中,苏挽月最后变得非常自私,她不得不承认,只有朱佑樘,承载了她最单纯最真挚的爱恋。
为什么你在的时候,我总要发你脾气呢?苏挽月不禁在想,心里头很苦楚,我总觉得你应该做得更好,应该舍了江山陪着我,不应该去看张菁菁,不应该去看你的儿子,也不应该要纳妃。当年幼稚,还以为你应该要把,所有伤害我的人全杀光,才是维护。现在念及当年的愚笨,愧疚不已。
那人最后很大方替苏挽月想好了后路,要她跟了杨宁清。所有真心喜欢她的人中,牟斌太被动,冷霜迟太风流,只有杨宁清让他放心。
但事情的发展,又怎么能那么顺利呢。苏挽月被惯坏了的脾气,眼里容不下一点砂子,她不愿跟人分享杨宁清,也没办法去理解那种责任。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苏挽月终究不忍去享受另一段人生,脚下的土地,是朱佑樘用生命守护的。苏挽月不愿意在他的地盘上,同另外的男人厮守终身。
人永远是矛盾的,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所以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