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世藏书-聊斋志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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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四(2)

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太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

“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锦被,曾为烛花浇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出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如平生。且言:“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将借妹与家人共语,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忽仆地闷绝。逾刻方醒,向母曰:“小惠与阿婶别几年矣,顿鬖鬖白发生!”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爱,罪莫大焉。”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妬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告曰:

“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醒,后数月,李病剧,医约罔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苧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退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大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见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至门外,却回曰:

“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延师教儿读,儿甚慧。

十八岁入邑痒,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热艹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绽露,由是不复言。

小官人

太史某翁,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如指,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襆,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

公心异之,窃疑睡眼以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

少间又自笑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自来。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门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祈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奢,儿可代养其老。”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而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领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一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粟,款门而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常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

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咷,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多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

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

“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便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

“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犯之?”生白其无。曰:

“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语,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忽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曰:“子胡为者?”笑曰:

“我来观贞洁之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

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则尺许晶莹匕首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

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首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

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俟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来,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

宜须慎密,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毋憎吾贫耶?”曰:“君因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积数月,其母死。生竭力营葬之。女由是独居。

生意其孤寂可乱,逾垣入,隔窗频呼,迄不应,视其门则空室扃焉。窃疑女有他约。夜复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间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女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无疑而乌可得,然一事烦急为谋。”问之,曰:“妾体孕已八月矣。恐旦晚临盆,‘妾身未分明’,能为君生之。不能为君育之。可密告老母觅乳媪,伪为讨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诺,以告母,母笑曰:“异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顾私于我儿。”喜从其谋以待之。又月余,女数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门,萧萧闭寂。叩良久,女始蓬头垢面自内出,启而入之则复阖之。入其室则呱呱者在床上矣。母惊问:“诞几时矣?”答云:“三日。”捉绷席而视之,则男也,且丰颐而广额。喜云:“儿已为老身育孙矣。伶仃一身,将焉所托?”女曰:

“区区隐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无人,可即抱儿去。”母归与子言,窃共异之。夜往抱子归。更数月,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于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捡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也。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被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老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儿。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为室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不然,尔爱其艾豖叚,彼爱尔娄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