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传世藏书-聊斋志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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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卷六(2)

“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白大笑,罚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飞一觥,生辞不能酹。女捧酒有愧色,乃强饮之。细视四女,风致翩翩,无一非绝世者。遽谓白曰:“人间尤物,仆求一而难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果消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当巨眼之顾。”生曰:“吾今乃知所见之不广也。”白乃尽招诸女俾自择。生颠倒不能自决。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褛被奉客。既而衾枕之爱,极尽绸缪。生索赠,女脱金腕钏付之。忽僮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问主人,僮曰:“早诣待漏,去时嘱送客耳。”生怅然从之,复寻旧途。将及门,回视僮子,不知何时已去。虎哮骤起,生惊窜而出。望之无底而足已奔坠。一惊而寤,则朝暾已红。方将振衣。有物腻然坠褥间,视之则钏也。心益异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寻赤松游,而尚以胤绪为念。过十余月,昼寝方醋,梦紫衣姬自外至,怀中绷婴儿曰:“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寝诸床,牵生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强与为欢,乃曰:“前一度为合卺,今一度为永诀。百年夫妇,尽于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见期。”生醒,见婴儿卧襆褥间,绷以告母。母喜,佣媪哺之,取名“梦仙”。生于是使人告太史,身已将隐,令别择良匹。太史不能,生固以为辞。太史告女,女曰:“远近无不知儿身许吴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不但无志于功名,并绝情于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徙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吴郎贫,我甘为藜藿;吴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适。”使入三四返,迄无成谋,遂诹日备舆马妆奁嫔于生家,生感其贤,敬爱臻至。

女事姑孝,曲意承顺,过贫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质奁作葬具,罔不尽礼。

生曰:“得卿如此,吾何忧!顾念一人得道,拔宅飞升。今将远适,一切付之于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女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法,梦仙渐长,聪慧绝伦,十四岁以神童领乡荐,十五岁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辄问父所,母具告之。辄欲弃官往寻。

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余年,想已仙去,何处可寻?”后奉旨祭南岳,中途遇盗。窘急之际,一道人仗剑入,盗尽披靡,围始解。德之,馈以金,不受。出书一函,付嘱曰:“余有故人与大人同里,烦代致寒喧。”问:“何姓名?”答曰:“王林。”因忆村中无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贱,贵官自不识耳。”临行出一金钏曰:“此闺阁物,道人拾此无所用,即以奉报。”视之,嵌镂精绝。怀归以授夫人,夫人爱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终不及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者。私发其函,上云:“三年鸾凤。分析各天。葬母教子,专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后书琳娘夫人妆次。读毕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执书泣曰:“此汝父家报也。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为拆白谜也。悔恨不可追,又以钏示母。母曰:“此汝母遗物,而父在家时,常以相示。”又视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长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会葛太史来视甥,女诵吴生书,便进丹药为寿。太史剖而分食之。顷刻,精神焕发。太史时年七旬,龙钟颇甚,忽觉筋力溢于肤革,遂弃舆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中有回禄之灾,火终日不熄。夜不敢寐,毕集庭中。见火势拉杂,侵及邻舍。

一家傍徨,不知所计,忽夫人臂上金钏,戛然有声,脱臂飞去。望之,大可数亩。形如月阑,团覆宅上。钏口降东南隅,历历可见。众大骇。俄顷,火自西来,近阑则斜越而东。迨火势既远,窃意钏亡不可复得。忽见虹光乍敛,钏铮然坠足下。都中延烧民舍数万间,左右前后,并为灰烬,独吴第无恙。

惟东南一小阁,化为乌有,即钏口漏覆处也。葛母年五十余,或见之,犹似二十许人。

夜叉国

胶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开眼至一处,深山苍莽。冀有居人,遂缆船而登,负糗腊焉。方入,见两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隐有人声。

至洞外,停足一窥,中有夜叉二,牙森列如戟,目闪双灯,爪劈生鹿而食。

惊丧魂魄,急欲奔下,则夜叉已顾见之,辍食执入。二物相语,类鸟兽鸣,争裂徐衣,似欲啖噬。徐大惧,取囊中糗并牛脯进之。分啗甚美,复翻徐囊,徐摇手以示其无。夜叉怒,又执之。徐哀之曰:“释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饪。”夜叉不解其语,仍怒。徐再与手语,夜叉似微解。从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残鹿,熟而献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门,似恐徐遁。徐曲体遥卧,深惧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顷,携一鹿来付徐。徐剥革,于洞深处取流水煮数釜。俄有数夜叉至,群集吞啖讫,共指釜,似嫌其小,过三四日,一夜叉负一大釜来,似人所常用者。于是群夜叉各致狼麋。既熟,呼徐同啖。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亦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夜叉来妻徐。

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乃与交,雌大欢喜,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一日,诸物早起,项下各挂明珠一串,更番出门,若伺贵客。命徐多煮肉。徐以问雌,雌云:“此天寿节。”雌出谓众夜叉曰:“徐郎无骨突子。”众各摘其五,并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六十数,以野苎为绳,串挂徐项。徐视一珠可直百金。俄顷俱出。徐煮肉毕,雌来邀徐去,云:“接大王。”至一大洞,广阔盈亩,中有石滑平如几,四围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以豹革,余皆以鹿。夜叉三四十辈,列坐满中。少顷,大风扬尘,张皇都出。

见一巨物来,亦类夜叉状,竟奔入洞,踞坐鹗顾。群随入,东西列立,悉仰其首,以双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头点视,问:“卧眉山众尽此乎?”众哄应之。顾徐曰:“此何来?”雌以婿对,众又赞其烹调。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陈几上。大夜叉掬襆尽饱,极赞嘉美,且责令常供。又顾徐云:“骨突子何短?”众曰:“初来未备。”物于项上摘取珠串,脱十数枚付之。俱大如指顶,圆如弹丸。雌急接代徐串挂,徐亦交臂作夜叉语谢之。物乃去,蹑风而行,其疾如飞。众始享其余食而散。徐居四年余,雌忽产,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类其母。众夜叉皆喜,辄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独在。

忽别洞来雌欲与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扑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龁断其耳。少顷,其二亦归,解释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动息不相离。

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辄教以人言,渐能语,啁啾之中有人气焉。虽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与徐依依有父子意。一日,雌与一子一女出,半日不归,而北风大作。徐恻然念故乡,携子至海岸,见故舟犹存,谋与同归。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同舟,一昼夜达胶。至家,妻已别醮去。出珠二枚,售金营作,家颇丰。子取名彪。十四五岁能举百钧,粗莽好斗。胶帅见而奇之,以为干总。值边乱所向有功,十八为副将。时一商泛海,亦风飘至卧眉。方登岸,见一少年,视之而惊,知为中国人,便问居里,商以告。少年乃曳入幽谷一小石洞,洞外皆丛棘,且嘱勿出。去移时,乃携鹿肉来啖商。自言父亦胶人。商问之而知为徐,商在客中尝识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为副将。”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国官名。”又问:“何以为官?”曰:

“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此名为官。”

少年甚歆动。商曰:“既尊君在胶,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劝南旋。曰:

“余亦常作是想。但母非中国人,言貌殊异;且同类觉之,必见残害:用是辗转。”乃出曰:“待北风起,我来送汝行。烦于父兄处寄一耗问。”商伏洞中几半年,时自棘中外窥,见山中辄有夜叉往还,大惧,不敢少动。一日北风策策,少年忽至,引与急窜,嘱曰:“所言勿忘却。”商应之。又以肉掷船上,商乃归。径抵胶,达副总府,备述所见。彪闻而悲,欲往寻之。父虑海涛妖薮,险恶难犯,力阻之。彪抚膺恸哭,父不能止,乃告胶帅,携两兵至海内,逆风阻舟,摆簸海中者半月。四望无涯,咫尺迷闷,无从辨其南北。

忽而涌波接汉,乘舟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动。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处,竟有舍宇。彪视之,物如夜叉状。彪乃作夜叉语。夜叉惊讯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卧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离故道已八十里。此去为独龙国,向卧眉非路。”乃觅舟来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

过一宵,已达北岸。见一少年临流瞻望。彪知山无人类,疑是弟,近之果然。

因执手哭。既而问母及妹,并云健安。彪欲偕弟往,弟止之,怆忙便去。回谢夜叉,则已杳矣。未几,母妹俱至,见彪俱哭。彪告其急。母曰:“恐去为人所凌。”彪曰:“儿在中国甚荣贵,人不敢欺。”归计已决,苦逆风难渡。

母子方徘徊间,忽见布帆南动,其声瑟瑟,彪喜曰:“天助我也!”相继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见者皆夺。至家,雌夜叉见翁怒骂,恨其归时不谋。

徐谢过不遑。家人拜见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辩语言,弟妹亦渐白皙。弟名豹,妹名夜儿,俱强有力。彪耻不知书,教弟读。豹最慧,经史一过辄了。又不欲操儒业,仍挽强弓,驰怒马,登武进士第。聘阿游击女。夜儿以异种,无与为婚;会标下袁守备失偶,强妻之。夜儿能开百石弓,百余步射小鸟,矢无虚落。袁每征辄与妻俱。历任同知将军,奇勋半出闺门。豹三十四岁挂印。

母尝从之南征,每临巨敌,辄擐甲执锐,为子接应。见者莫不辟易。诏封男爵。豹代母疏辞,封一品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西僧

西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卓锡太山。其服色言貌,俱与中国殊异。

自言:“历火焰山,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轻迹步覆之。误蹴山石,则飞焰腾灼焉。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澈,似无所隔。又有隘口,可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

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离西域者十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西域传中国名山有四:

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老。”听其所言,亦犹中国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