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景我不太喜欢,它起源于年幼时候父亲长期加班导致我与他不太亲近,甚至于针芒相对,到现在都有些厌恶一切与他有关的事物了。
窗外是绵延滇西南的青峰山,山上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固土树种,大片大片绿油油的。与先前一较,更多地方露出红艳艳的土,还有依稀可见的火焰在山林间燃烧着。等我回过神来,已经不晓得王校长与徐宏毅两人到底谈了多少东西了,我的脚也有些微微发麻。
“小梁?”乡长突然喊着我,“小同志可马虎不得啊!”
我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问着他是有什么工作安排吗?
“老王这段时间要负责些农村工作,学校的事情你多配合一下张铭,学生娃娃还要期末考试,基本的社会秩序不能乱了。”乡长疲惫地搓揉着双眼,“娃娃们身子骨都弱一些,学校考试完要按照规定把娃娃们管理起来,小娃娃也不能乱跑耍。不然闹了病,家长也没法全力配合救灾,晓得了不?”
我想他说的是沈平那一档子事,要是学校百多个学生害了病,那确实对父母亲,一大家子人有太大的负面影响。
“明白了!乡长!”我应承下来这活,心里却烦闷无比。
这还要不要人走了?
他没再交待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许是我发呆时忽略掉了那些。过了会,我们三就向乡长作别,准备统计些粮食用度后就回乡里去。我从校长口中得知,徐宏毅负责林寨以及周边乡镇的粮食分配、救灾工作,倒也算熟门熟路。
“小梁,我和小徐去调集粮食,你劝劝沈平吧!”要上车的时候,校长叫住了我,“这份文件你看看,上头下达的东西。”
我接过文件瞅了瞅,是关于病毒的详细报告,大致和那晚杨钦淞说的没差。更多的是关于防治、管理、救灾的东西,那些和我没太大干系,我也就没怎么在意。不过其中几条倒也引人注意,一是成立民兵队,二是焚烧受灾严重的农作物、山林,以及集中管理农村动物之类的,看来那日村寨里的猪瘟和整合病毒脱不了干系。我想他们急着劝沈大哥,这民兵队约莫是要沈大哥负责。
“行,那我现在过去劝劝沈大哥。”我把文件还给校长,“病毒基本的致病原理我有些概念了,尽量给他解释一下。”
和两人分开后,我赶忙赶急地往医院去。沈平那伙人仍旧顶着烈日曝晒,老老实实地静坐在那。之前没看太清楚,现如今离得近了便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没前些日子多,乡亲们的一腔热血被炎热驱散得七七八八的。那日李家几兄弟叫唤得挺高的,现在也没了个踪影,倒是刘三这种平日里老实的庄稼汉还在。
我走上前去摇晃沈平的肩膀,“沈大哥?”他有些晕乎乎的,身畔的沈曼曼更是无精打采。这小姑娘被悲伤弄得涕泗横流,如今又被这炎炎酷暑折磨得没个人样,学校里的功课也被落下了,让我看着心疼。
“你认识他?”医院里走出个护士来,“算我求求你,劝劝他吧!难产真不是我们医院的问题,送来的时候人就不太行了,娃娃也基本是死胎……”
“你放屁!”昏昏沉沉的沈平突然喊道,“老子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婆娘每天也没啥子异常,你就这样推卸责任,当老子没读过书?这年头哪里有难产一说?要真有,前些时候检查你们怎么不说!临产给我说这个!放屁!”他猛地站起来,太阳穴青筋暴起,手臂的肌肉盘虬卧龙得骇人。
“沈大哥!”我连忙挡住他,“别冲动!”
“老子就他妈要个说法!”沈平咬牙切齿地说着,“要是真流产,我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要是你们医院的责任,活生生两条人命啊!”
“沈大哥!”我晃着他的胳膊,“冷静点,进医院说去。”我招呼着护士,问她朱宝林医生是谁,也让那些在炎炎烈日下正襟危坐的乡亲们先到阴凉处避避,可别在这时候搞得一群人莫名其妙地病倒了。鬼知道生了病,身子一弱又会出什么乱子。
见了朱医生,我问了问详细情况。那些医学术语对我来说有些头疼,更别提仅有高中学历的沈平。借着网络和医生好半天的讲解,总归还是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杨钦淞那晚言语之间的东西,确实悄然发生在这僻静的乡野了。
还真不晓得这技术,到底是福是祸?
“沈大哥,你晓得为什么庄稼、树木、家畜会生病不?”我把压抑怒火的沈平拖拽到一间病房里,认认真真地问他。
“小梁,你别拦着我,问那些鬼东西有个球用!你嫂子就是被那庸医弄死的,妈的!没有医术还来当医生!”他根本没理会我的问题,只是愤怒地锤击着病床。
“沈大哥!你没觉得思茅松和滇松的病,和核桃溃疡病很像吗!”我摁住他企图站立起来的身体,“水稻的病,难道不是稻瘟和叶锈的合二为一?”
他愣在原地,半晌才骂道,“这他妈和我老婆那事有毛线关系!梁声,我是没你有文化,但也不见得你能随随便便忽悠老子,不晓得那医生给你灌了什么药,你帮着他们说话?白费我把你当兄弟!”
“嫂子是得了病!”我陡然提高音量,“巨细胞病毒变异!沈大哥,你冷静点,这些事******就是一码事!听我给你慢慢说!”医生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流产的症状,检测出来的症状和感染巨细胞病毒确实很像,可能还整合了其他稀奇古怪的病毒基因。但我本身对此一知半解的,也只能给沈平说个大概。
我手上用力摁住沈平,骂骂咧咧的样子诚然和往日的我截然不同,以至于沈平咬紧牙关开始听我解释。在絮絮叨叨地给沈平讲了半天之后,他神色终归平静了些许,握着那张皱巴巴的诊断书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询问。
“你的意思是,有种病毒能整合两种,甚至更多的细菌与病毒?”他低垂着脑袋,双手用力地像要把诊断书撕碎一般,“乡里的庄稼、树种、牲口也都是害了这病?我老婆也是被这玩意给……”
神情的激动让我有些头昏脑涨,嗓子眼里又传来一阵疼痛。我咳嗽了两声,缓缓地向他点着脑袋,“你也晓得,这些病毒本来可以检测,或者用药物治疗的,这些年哪里有没由头的流产?乡里的医生,你比我更熟悉,他们哪里是那种人?那种不负责任的庸医?都是乡里乡亲的,会随随便便地骗人?”
可他只是低着头颅,没应声。
“乡里马上要成立民兵队,帮着清理害病的东西,咳咳。”我强忍着咽喉不适说着,“老王和老徐要你当民兵队长,想一下曼曼,她就你这个爸爸了,别把孩子弄生病了,这年份怕是真有大灾大难了。”
“就这么……人就没了?”他呢喃自语着,握紧着拳头,“妈的,这事没完,找朱宝林这****的去!”我正揉弄着不适的咽喉,他就这样一下子蹿起来,一下子就窜出屋子去。我以为他要去找朱医生的麻烦,或者狮子大张口搞点赔偿金什么的。但当我紧跟他冲进医生办公室,却看见他捏紧手里的诊断书,一把丢到朱宝林脸上去,然后指着朱宝林骂道,“****的,等这灾完了,我他妈再找你算账,庸医。”他啜了口唾沫,狠狠地地上一吐,走了。
“妈的,老子和这灾病没完!”走出医院的时候,他对着我恶狠狠地说着,“走!回乡里!****的病,操!”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所幸是沈平,不是其他家伙闹事。我跟上他的脚步,往炙热的太阳下走。
七
沈平变得沉默寡言,每日都喃喃自语地骂着‘****的朱宝林’,还有这灾病。听来来往往的民兵们说,他终日把自己埋进农田、山林之间,汗流浃背地收割着那些病怏怏的植被,把一身的力气与愤怒皆数倾倒进辽阔的山里。
在扑杀牲口的命令下达之后,众多庄稼汉们渐渐变得与沈平相仿。田间地头、茂密树林、蜿蜒山路中间总会传来些许牲口哀号声响,民兵们整日雄赳赳、气昂昂地穿梭在各个村寨,提着他们的柴刀与农具,搭乘着叮铃哐啷的皮卡,挨家挨户地寻觅那些有害病迹象的牲口。大多数家畜被他们就地放倒,然后被一刀捅进咽喉,放出潺潺流动的鲜血。但总有些农家舍不得自己金贵的牲口,特别是看家护院的狗。以至于我常能瞥见黄的、黑的、白的影子在村寨附近的林子里吠着,日夜不歇地吠着。
学校的活更繁重了,它从教书育人的地方变成了托管所。王校长大多时候与徐宏毅一起统计、调查新病种,要不就是从乡里调配乡亲们每日的粮食。学校的其他老师多半分为三种,一种有地的,不是参加民兵队,就是回家侍弄新庄稼;二是张铭主任这种,一周五天有四天不在,忙着调回县里躲灾害;三就是我,管束着学校娃娃们,不让他们到处乱跑动。
说来或许是我仍旧有着孩子气,没张主任那个厚脸皮,也没连夜逃跑的胆量。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情景中,何谈给学生们一张安静读书的桌案?期末考随随便便地结束掉了,我也快丢掉仅有的一丝责任心了,反正这些娃娃们能在义务教育中进乡初中读书,家境好一点的,有门路的,自然会去县里读书。
还好没什么大乱子出来,吃饭问题也尚且在控制范围中。
学校里的孩子没往常多了,虽说上头让邻近的家庭把孩子交到学校集中管理,但那些没参加民兵队的家庭不大喜欢这样。不过也好,学校里除开我也就附近的几位大姐帮忙,算减轻负担了。
学生们终日在操场上打闹玩耍,除开注意安全问题和监控基本健康状况外,我也无事可做。沙石操场中娃娃们打着篮球、玩着玻璃弹珠、跳着皮筋,或者看外面支援进来的童话书什么的,也叫我快忘了乡间牲口的鸡飞狗跳。
不过偶尔冉冉升起的缕缕黑烟仍旧提醒着我,提醒着我快找机会溜掉的好。
“同学们,今天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这****闲得无聊,唤着周遭的学生娃娃们,想着在这下午时分给他们随口讲讲历史故事。
围上来的学生不多,稀稀拉拉的十来个,其中便有情绪低沉的沈曼曼,还有家庭变故的李兆权。前者不消说,六年级的孩子是没法立刻忘却母亲的离世,后者是自家叔伯欺压他家孤儿寡母,也没法振奋精神。
“老师,老师,你要讲什么故事啊?”孩子们问着。
我看了下周围的孩子,大都是高年级的娃娃,本身或多或少也听我讲过些东西,能有个基本的认识,“那就讲讲百多年前的故事吧,辛亥革命什么的。”能讲的故事无外乎《三国演义》、《隋唐》、明清小说之流。可这些早被电视剧翻来覆去地拍了好些年,倒不如说说离学生们近些的清末民初。
“我记得,老师……应该就是《十六年前的回忆》,里面的李……”李兆权愣愣地说着,大概是忘了先辈的名字。
“对,李大钊,今天我讲点其他的。”于是我大马金刀地坐在板凳上,手臂一挥仿佛置身于百余年前泥泞般的中华大地上。
其实我多少有些觉得,这场病害有些百年近代史的味道。
“话说清末,皇帝还小,这中华便由隆裕皇太后与摄政王载沣二人统管……”历史学生讲史,多少都有些说书先生的味道。这一讲不要紧,我像是泄洪的闸门,一发不可收拾。也没工夫管嗓子是否受得了,倒是一路絮絮叨叨地讲了下去,边讲书边给学生们解释百余年前中国的风雨飘摇。
从辛亥革命开始,一路往蔡锷、唐继尧的护国战争,孙中山的护法战争跑着,活像条撒欢的野狗似的风驰电掣着。又说起来几次中原大战,军阀间的你争我斗。再是国共一次合作,革命如火如荼地从南方烧到全国各地,继而便是中山先生逝世,蒋光头的反革命政变种种事情……等到我终感口干舌燥,却发现日渐西沉。山下缕缕升起的黑烟都不复存在,反而是青灰色的丝丝炊烟笼罩四周,就连身畔的一口茶盅也见了低,空荡荡得什么都没有。
确实有些想学校了,那种安安逸逸的读书生活。我舔了舔嘴唇,干渴使得嗓子眼疼痛起来。可如今茶水喝到了低,信手拈来的评书故事也得完结。
“今天就到这吧,孩子们!等会校长还要叫我陪着送粮食,你们先跟着宋阿姨她们吃饭。”我起身理了理衣服,学校的粮食要比村民的好一些,学生娃娃的伙食标准上头还是严格要求的,甚至于不在校的娃娃们也有些经济铺贴。
“老师,夏明翰烈士的诗你还没念完呢!”孩子们喊着我,这些历史对学生是有些吸引力的,算是听得入迷。可能记得多少、明白多少我心知肚明。
“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我随口应答着,“好了好了,其中道理自己去想,老师真的要走了。”
夕阳已经在拔龙山硕大的身影中消失殆尽了,月亮在云雾中隐隐约约的。我在这阑珊月色中走上学校门口的坡道,推开因生锈而吱呀叫唤的铁门,寻着村头的黄葛树而去。入夜,各家的乡亲们大都回了家中,留下一群维持治安的民兵,也是为了防止用心不良的人偷窃粮食,或者乡亲不慎被山里缺食的野兽咬了去。这一开始到大家也不太习惯,不过在几次野兽出现之后,渐渐就习以为常了。
可这样一看,怕是山里的植物也受了灾,动物们都焦躁不安了。
“小梁,学校的娃娃还好吧?”敲了几次车门后,王校长才从座椅上醒了过来,不断拍着脸颊想醒神,“白天民兵们都忙,麻烦你又要陪我走一趟。”
“不碍事,学生都挺好的,卫生站的人每天都会问一次话,检查检查温度的。”我上了车,“不然叫个乡亲来开车吧,校长您也累了,我也不会开车……”
“不要紧,不要紧。”校长点着了烟,下意识地递给我根,又收了回去,“抽根烟就好了,不算太累的,身体行不行我自己心里有分寸。民兵们比我还累,整天追鸡赶狗的,还要帮着砍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