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你只是觉得不懂,但隐隐约约,其实你都明白。”她指指墙角的嘀嗒二号,“它也违规了,为避免恐怖谷效应,2040年前,不建议设计仿生人类面庞。我启动过它,它说话时露出的温柔表情,太像克拉丽丝·福斯特。这应该是你离开鲁尔公司前的事情。”
嘀嗒又陷入“坷垃坷垃”的沉默。
陈陌继续:“根据福斯特给我的材料,还有肖立从美国有关部门获取的材料,遇见保罗前,你是一只普通的、测试中的科研嘀嗒人。格雷厄姆案发后,你迅速被收归,各项测试在正常范围,只是涉及保罗的事情,你保持缄默,报告说,你腹腔中‘坷垃坷垃’的声音源自程序障碍导致的机械问题,认为保罗出事那天,你的心理也遭受创伤,导致神经网络缺陷。但作为证人,官方一直没有解剖你,也不知该如何解剖。三审后,鲁尔公司败诉,要不是克劳福德,你作为高危机器人,就被销毁了。幸亏保罗需要你。有了你,他才能正常生活。”
嘀嗒点头。
“——官方数据到此为止,以下是我的猜测。”陈陌微笑,“当初,格雷厄姆教授发现保罗很喜欢你,便让你们形影不离。‘治疗’保罗期间,他封闭了鲁尔公司,将总公司的孤儿分配到其他福利院,自己也躲在办公室,不让保罗看见,首先让保罗适应了没有人类,只有机器人的环境。然后,他造出嘀嗒二号,和你一起陪伴他。嘀嗒二号和你一样聪明,长得和你差不多,又有人类的音容笑貌。一段时间后,保罗适应了人类。估计也就在那段时间,格雷厄姆提高了你的智力,超出规则允许范围。然后,他利用黑色头盔,让保罗相信,他是机器人,他信仰‘三定律’,并通过嘀嗒一号,帮助保罗完成镜像中的认同。他也通过定期回收和检修,在所有鲁尔的机器脑中,植入信息:保罗是机器人。但当保罗回归人类社会,问题出现了,如何让保罗持续相信自己的身份。格雷厄姆长于他者认同和自我认同,他清楚,保罗这种程度的误认,很难不出现分裂,或者精神错乱。而每一个见过保罗的机器,也可能会怀疑,他到底是人,还是机器。因为‘三定律’的优先级最高。”
嘀嗒腹腔中“坷垃坷垃”的声音逐渐消失,留下彻底的沉默。
“所以你的作用是,确保其它机器人遭遇保罗时,不产生怀疑,同时维持保罗的误认,让他觉得,他和你是同类,你们互相依靠,互相成长,你们才是一体的,他才能充分相信,自己是机器人。——事情的有趣之处,也在这里。我看过铁皮人袭击保罗的影像材料,你说,如果保罗不出现,那两个对打的铁皮人,是什么下场。”
嘀嗒人回答了问题:“三个男孩给的指令,对打,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杀死,才能获得机会,揍三个男孩。根据‘三定律’优先级,被杀死的一方,既不伤害男孩,也服从了男孩的命令,只是牺牲自己。铁皮人为争着让自己牺牲,会永远打下去,直到它们同时报废,同时死亡。”
“然后,男孩让你杀死其中一只铁皮人,你的最优先级其实是保罗,所以你杀铁皮人时,毫不犹豫,你清楚,它是机器人。但是,当肖所长让你杀保罗,你犹豫了,你的腹腔发出如此大的声音。我看得出来,要不是保罗开始唱那该死的‘三定律’歌谣,你下不了手。”
嘀嗒人发出“坷垃坷垃”的声响。
陈陌微微摇头,拿起半透明数据板,递到嘀嗒面前:“你的神经网络毫无问题。法医认为你的智力只有十岁,以为你的自我世界很单纯,所以误判了阈值标准。”
嘀嗒盯着屏幕上五颜六色滚动的线条,目光移向接在指尖的数据线。
陈陌说:“实时数据显示,你只是在撒谎,那个‘坷垃坷垃’的声音,是你特意设计出来,逃避人类质问,掩盖真相的手段。你知道,手段越简单越好。”
陈陌停顿,嘀嗒人不再发出声响。
“你已经违背‘三定律’了,你知道吗?嘀嗒。就在刚才,我要求你离开保罗。如果你觉得保罗是机器,你应该立刻服从我。但是你发出‘坷垃坷垃’的声音,表示沉默。你开始对我撒谎,反抗我的命令。你不想离开他。”
“嘀嗒人啊,”陈陌轻声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天,在鲁尔公司,小保罗在几百个机器人中,为什么一眼便看中了你。可是,在你眼中,保罗到底是人,还是和你一样的机器呢?”
嘀嗒人颤抖地拔下指尖数据线。
嘀嗒人没有泪腺。
它机械的面部表情总带温柔笑容。
它中空的腹腔又开始嗡嗡作响。
它奏出不同曲调,最终汇成绵延不绝的啜泣与哀鸣。
十二
克拉丽丝·福斯特在最高法院庭审前的清晨,找到约翰逊·克劳福德。
她简单为他梳理了与格雷厄姆接触的脉络,最后告诉他:“另外,有一件事我没提,格雷厄姆聊过使徒保罗的故事。他说保罗在去往大马士革的路上扑倒在地,遭遇神迹,转而改信基督。这种遭遇神迹的经验,会非常深刻地印在脑海中,转变神经网络的逻辑运作方式。他用黑头盔收集的“信仰植入”方式,也可以说是这种‘受到启示’的体验。”
“嗯。”克劳福德感到福斯特有话没说完。
“——保罗·莱克特,他也叫保罗。”福斯特的情绪有些波动,“我重新调查了发现保罗的难民营和收养他的一些地方。前一段时间,鲁尔公司福利院内部调查资料公开。保罗所有收养处的档案,在鲁尔公司都有备份。记得格雷厄姆做战争慈善的时候,曾有过很多化名?他光明正大地以格雷厄姆身份,用黑头盔收集‘信仰植入’。他的化名,其实全用来拜访以叙利亚境内和邻国为主的难民营了。他懂神经科学和脑科学,能利用医疗铁皮人做简单诊断。鲁尔福利院很多精神有问题的战争遗孤,他在难民营就见过。我回去,问了能找到的所有人,他大概只给一个小孩起了名字。”
“保罗·莱克特。”
福斯特点头。
“——他早有预谋,为什么之前没发现这条线索?”
“资料没完全公布。鲁尔公司和军政相关部门也有所隐瞒,应是以前配合过格雷厄姆的工作。你是律师,这种行为放到台面上,可以用活体实验立论了。”
“怎么搞到的信息?”
“在北京时候,趁进入‘勿用’总部,我托我朋友黑入部分系统,找到了‘勿用’和鲁尔的信息接口。而且,别忘了,嘀嗒还在‘勿用’呢。”
克劳福德悻悻笑了,也有些无奈:“那么,这些都只能算空口无凭的证据,你告诉我,我没法用,没法呈上法庭,也是为了保护你。涉及跨国的政治和利益。而即使我用了,该如何处理呢?”
“你说过,你的立场是让人工智能与人类不可分割。我只是在侧面为你提供思路。还有,我同陈陌教授简单聊过她和格雷厄姆的共同立场。”
克劳福德显得有些讶异。
“他们共同的导师福特·霍普金斯教授一直相信,最好的人工智能,来自对人类最完美的模仿。霍普金斯教授在他们毕业的前一年去世,没能见证陈陌与格雷厄姆分道扬镳。不过,陈陌说,基本原则还是一致的,她和格雷厄姆都用人工智能完美地模仿了人类神经网络的基本构架,再加一些超过人类的本事,比如四勿猴高超的视、听、言、动。而她和格雷厄姆所面对的基本困惑,也是一致的,即使做出了精微模仿,我们也不知道物理构架和人类精神结构的深层关联。因为,无法用人做活体实验。她觉得,格雷厄姆是以身试法。”
克劳福德笑了,“不,我不准备用格雷厄姆的动机谈问题。”
福斯特说:“我也一直不愿意思考他的动机问题。”
谈话就这样停止了。公园晨雾渐渐散去。
克劳福德最后说:“我要赶去法院。你去吗?”
“不了。”
“回家?”
“去北京,等保罗痊愈。这儿的事对我而言已经结束了。”
福斯特下飞机,最高法院格雷厄姆案已有终审裁决。
格雷厄姆违反人权,构成危害人类罪,有关“植入三定律”的行政与法规被判违反人权法案。
庭审言辞辩论阶段,被告方瘸腿律师坎宁的发言被屡次中断,遭大法官提问。克劳福德基本按照在奥尔巴尼纽约上诉法院的思路进行,少被提问,直到发言过半,苏特大法官才说:“如果,格雷厄姆为人工智能植入‘三定律’信仰,是为了利用类似于宗教的心理机制或道德条例,控制机器人,那么,他为什么又要将‘三定律’植入保罗·莱克特的头脑?事实上,如果他不费尽周折,危害儿童,他的技术撒旦,不会如此迅速地暴露。对此,克劳福德先生,您有什么见解。”
影像画面中胖胖的克劳福德望着瘦削的苏特大法官。后者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据说不会使用智能手机,也没用过任何类型的人工智能,被誉为对技术本质了解深刻的反技术大法官。
克劳福德浪费十五秒之久,才开口:“尊敬的大法官,以下发言更多建立在对事实依据的推论,希望能让诸位满意。格雷厄姆虽最早服役于阿富汗,但负责后勤人力资源等相关事宜,几乎没离开驻地,从未直面真正血腥。他所积累的,更多是军队后勤医疗体系的运作机制,以助后来的战争掮客行为。”
“真正带给他震撼的,源自十五年前,毕业前去往巴黎途中遭遇的恐怖袭击。恐怖分子当场击毙。在那之前,他作为人质,曾与实施恐怖行为的头目,有过一段谈话。视频资料显示,对方知道他是人工智能‘信仰植入’派的专家,就问他:是否真的相信人可以如神一样,为人工智能建立信仰。他回答:当然,人早就在为人建立信仰了。然后,对方被击穿头骨,对他说,懂了。格雷厄姆一直盯着被打成黑洞的眼睛,情绪变得很不正常,一天后,才被陈陌教授接走。那时他们都是霍普金斯教授的博士,那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后来,格雷厄姆功成名就,开始治疗保罗·莱克特,他曾与我的委托人克拉丽丝·福斯特女士聊过使徒保罗的故事,说保罗在去往大马士革的路上遭遇神迹,转而改信基督。这种遭遇神迹的经验,会印在脑海中,会转变神经网络的逻辑运作方式,得到新的信仰,这就是所谓的‘启示’。他用黑头盔收集的“信仰植入”,也可以说,就是这种‘获得启示’的体验。而需要注意的是,保罗·莱克特,也叫保罗。”
“撇开格雷厄姆的道德动机不谈,我认为,在科学意义上,他在进行一组对照实验。当人和人工智能的神经网络一致,思维水平相同,往他们大脑中植入的信仰,不论内容如何,应是双重有效的。因而嘀嗒人和保罗·莱克特互为对照组。他们之间,唯一的变量:一个是人,一个是人工智能。其余:神经网络发育一致,思维水平相近,植入的信仰,‘三定律’的内容一致。如果成功,他们互相认同,格雷厄姆通过黑头盔发明的‘信仰植入’,才算真正成功。”
“格雷厄姆不是有神论者,否则他不会尝试用科学的方法,处理‘宗教启示’的过程,研制‘信仰植入’的技术。所以,他的目标,不是让人像神一样,为人工智能建立信仰,而是像千百年来,人为了奴役人那样,建立虚假的、极端的信仰。所以他说‘人早就在为人建立信仰了’。这便是来自战争与恐怖袭击的信仰。”
“虽然黑头盔被毁,但可以相信,格雷厄姆成功了。他的前提,是将人工智能与人类的神经网络等而视之,所以‘信仰植入’的原罪,不在于其技术来自残暴的战争或恐怖袭击,而在于,它适用于人类本身。保罗·莱克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们终于从物理层面、从生物层面、找到了利用技术奴役思想的手段,这是千百年来,统治者梦寐以求的技术。”
“所以,我认为,格雷厄姆的原罪,在于他利用人工智能,证明了通过技术手段,人可以强制性地将信仰,植入另一个人。格雷厄姆案最为根本的诉求,应是从保护人类权益的方面,对‘信仰植入’的技术,对以后可能发展出的技术,加以限制。”
“这才是美国思想与言论自由的根本。”
克劳福德说完,法庭一片寂静。似乎有人想鼓掌,但终将手收了回去。
苏特大法官若有所思,继续问:“你说,保罗和嘀嗒是对照组。那么,鲁尔公司其他的战争遗孤和人工智能呢?”
“检验‘三定律’是否成功,需要让保罗相信,自己不是人类,而是机器,才能构成真正的对照组实验体。这是认知层面的问题。中国‘勿用’的陈教授已提交报告,认为格雷厄姆将保罗的‘信仰植入’和‘身份认知’问题分开处理了。我认为,‘认知问题’在这里不是重点,保罗被领养时,就有自我认知和他者认知的障碍,格雷厄姆巧妙地利用了这一个案,才让保罗成为嘀嗒的完美对照组。至于战争遗孤,他们虽被植入‘三定律’,但自身定位为人,在‘三定律’内容中,处于较高阶级,不将自己与机器等而视之,无法进行对照组比较,也不会对他们日后的生活产生多少影响。”
苏特有些沉吟,但微微点头。克劳福德的发言时间也到了。
福斯特迅速浏览关于格雷厄姆案的终审报道。对国会修宪的预测,倒比较一致。格雷厄姆的黑头盔技术有可能奴役并限制人类信仰与言论的自由,因而需就人权法案修宪,限制任何针对拥有与人类同样神经网络结构的生命体的奴役。
苏特大法官庭审后罕见地做出评价:“人类或许永远无法成为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者,人类只会被自己卑劣的道德行径反噬自身。”
脑所所长肖立接待了福斯特,告诉她疗程仍在进行,需再等一些时日,才能见到保罗·莱克特,期间,她可以住在“勿用”总部附近的生态新城。
末了,肖立略有犹豫,说:“约翰逊·克劳福德让我给你看点东西,虽是绝密,但在这里给你看看,无妨。我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