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异化(豆瓣阅读·科幻月刊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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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贝多芬挽歌(4)

“那些字写着……”南山开始发抖,“你为什么不说话,不问我写着什么?你害怕了吗?还是你根本不想知道?那个被他们称为‘M’的计划,好几十年前就开始了!”他参破“M”同时是药丸和无声的意思。松开自己的手掌,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我们没有人能够逃掉了,你明不明白?你知道为什么?你还喝这个?你喝了多少这个?”他勉强支起骨架,将玻璃柜上的一只陶瓷杯摔到了地上,水滴溅出,碎成了灰烬。

那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满不在意,彻底触怒了南山。

“吃或者不吃是我们的自由?可笑的自由!他们早就在海水淡化工厂下了慢性毒,从计划工业复苏那天起!”他抓住面前这个沉默者的衣领,用身体里从来没有过的黑暗向他咆哮。

“你为什么还不说话?你听不懂吗?我们完了,知道吗!我们的听力一直在被杀死!”他痛恨今夜的无声。

面包店老板没有理会他的暴怒,反而刺耳地笑出声来,声带像一根崩了很久的弦。“你到底在喊些什么?”他指了指耳朵,眼神露出几分得意,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温柔,“看,这就是没有听力的好处。”

十三

逃离面包店,南山的身体完全被黑夜涨满了。那座灰色小屋奄奄一息。视线投射到最远之处,那里没有井口和天空,更没有晚星下牧羊的人。只有一层层混凝土板倒影在他的瞳孔里,就像失血过多的鱼肚。他突然感觉不到慌张了,他想,一切都结束了。

他曾以为只有快乐会结束,原来悲伤也会。

“那是la。”他对母亲说着,带着一种天然骄傲的微小表情。绵长的仿佛过不完的夏天,那棵唯一的老槐飘进来一阵阵可以食用的香味,将自己低矮的影子曲曲折折投在薄雾一般的窗帘上。

他曾透过那面窗帘做着手影,最初是老鹰,但她说那是鸽子。后来夏天过完,那个人离开了,窗帘渐渐脱落,换成了墙。

大都会依然是往日的样子,隔音毡还没有拉开,灯火关在水泥盒子里,窗口没有等风来的人。只有垂直七层分布的混凝土车道盘旋上升,在微红的夜色下点缀着一盏盏光点。

七点二十分。南山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点亮了那片最熟悉的蓝光。在他地心历险时,错过了夏恩发来的数条短信。

“今天是我在海啸剧院的最后一次演出。”她的最末一条是这样写的。

而他第一次看她演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天才钢琴师夏恩”。那张海报上,她沉没在一片光晕中,指骨安放于琴键,好像是在抚摸着绿洲。这个巨大的特写甚至可以还原那双淡褐色的瞳孔。那是一双藏着深秋的眼睛。她的侧面轮廓却像一张轻盈的折纸。

南山走进了剧院,第一次看到那面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个面目冷峻的人。五官找不出明显的优点,眼睛像是枣核,鼻翼还有些过分宽阔。那道下巴的凹痕长在这张脸上,就好比挖了一半的战壕。

听众占满了一小半席位。夏恩坐在舞台中央,那张黑色的钢琴凳好似屈膝驯服的小兽。后来她就一直穿着这条裙子,一遍遍弹奏南山能够背诵出全谱的华章。

在连续数日观看演出后,他很快就发现了她对贝多芬的偏爱。漫长的时光里,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那些奏鸣曲、协奏曲,还有来自李斯特对九首交响曲的钢琴版改编,都是在她指尖循环的曲目。

尤其是月光奏鸣曲,南山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像夏恩这样能够将这段音符刻印到身体里的钢琴师。她忘掉了小时候美声的弹奏,指尖只有澎湃。这让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会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

对了,贝多芬,想到那个失聪的音乐家,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慰。失去听力确实让自己永别调音师的生涯,但是对于夏恩而言,这或许会是只有乐音的世界?那会不会是一个更纯粹的世界?

去往海啸剧院的路却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漫长。

头顶闪动的并不是星光,而是灯塔一样的探照灯,一遍遍摸索着黑夜的边界。城市的影像渐渐落幕,像一场风暴骤息。那些钻进耳道的噪声都静默下来。正在抓紧筑建的空中宫殿也都在这片夜色中沉默着,如冰冷丰碑。

难道……他摘下了耳塞。这是第一次,他毫无防护地在室外暴露自己的听力。难道他们投放在海水里的慢性药丸正好起效?难道已经来不及,那最后的祭奠。

所幸那件事还没有发生。当耳塞脱落,晚风依然是噪声的容器。那些捶打着每一层地面的巨响瞬间席卷了耳朵里的那片荒漠。

他笑了起来,走进了街边的一家杂货店。

所以,就这样度过吧。

十四

演出厅的木门已经关闭。七点四十分。勃拉姆斯的乐音沉闷地爬行着。是G大调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雨之歌。南山能够浅浅地滤出钢琴的声部。那是勃拉姆斯终其一生没有完成的告白曲。

那些旋转的无法休止的秘密都在这段乐音中得到慰藉。

南山觉得这就像是绝妙的安排。他第一次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大厅里一个人都没有,白花花的大理石地面就像冬天没化开的暴雪。

他取出了怀里那张边缘撕得不平整的练习曲,以及刚刚买好的新笔。和夏恩隔着琴音,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近。

“夏恩,我知道你会困惑我是谁,但我写下你的名字……”

南山的每一笔都写得很慢,有些字想不起来怎么写,但他没有停下,他取出一并买好的火柴,点燃了那半根挂着烛泪的蜡烛,照着廊道里微暗的光,独自做完这件事。

“我见过你无数次,是的,这七年之间,你总是在台上弹奏,我栖身于你看不见的角落。也有那么几次,你谢幕的时候朝着我的方向,我以为你看到了我。或许你过去从来没有留意,我不仅认识你,甚至熟悉你的指法,你按键的习惯,你用生命抚摸过的琴键,是的,我也用一生最重要的记忆来铭刻……

有几次,你下了台,我鼓足了勇气将身体搬动那么一点,我假装不是要为你用过的钢琴调律的人,你向我走过来了,越来越近,我感到自己是如此黯淡。果然你走了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认出了我,相信我,我不会写下这些来冒犯你。你脸上的表情,从来没有改变过。即使是……抱歉我提起过去的事,那次你弹错了一个音,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一点也不惊慌。你是一个谜。

我还知道听众不了解的事。关于你的椅凳。那是特制的,比常规的足足矮了七厘米。你不知道我也曾那么多次坐在那个位置,凳脚的油漆都剥落了,它发出骨架松散的声响,那真是一把古老的椅凳,我在想你和它的感情。

很多次拨弄着你用过的琴弦,我曾但愿自己是它们……”

“我了解你的很多事,真的,不只是台上。我知道你住在这座城市的江边,从第七层路面的住所俯瞰,我常常设想,你见到的那条河床会是什么样子的。一根绳子,一条蛇,还是像沉鱼街的那片洼地一样,像一条被烤干的蚯蚓。我告诉过你我住的地方,你真的还有记忆,那个夜晚我坐在那条低低的坝上,甚至幻想你故地重游找到了我。

你总爱穿大上好几码的白色衬衫,坚持在高空夜跑,鞋子是薄荷的颜色。你经过面包店的时候会停下来,忍不住买上一块甜点,这扰乱了你的计划,这让你内疚,不过幸好这距离你家不足500米。

你最喜欢栗子蛋糕,尽管那完全不是板栗的香味,但是它足够甜。有时你吃完它不刷牙就睡了。你睡觉愿意开着灯,挂在卧室墙壁中央的月球灯,这让你感到无比安心。你摘下耳塞放在床头的铜盘里,白色和金色,这也让你感到舒缓。你每天都喝大量水,你觉得水能冲洗身体里的尘埃……”

写到这里,南山的胸口钝痛了一下。演出厅寂静无声,整座海啸剧院就像坠入了深眠。

他继续写着,笔端划过纸面。他完全恢复了书写的能力。

“请你不要担心,夏恩,我没有跟踪你,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你告诉我的。但这是不是更加令人不安?很多个白天夜晚,这七年之间,我们都是一起度过的,我甚至能够说出你的许多心事,你对钢琴也曾感到一丝丝倦怠。

你最崇拜的音乐家其实是奥古斯汀·巴里奥斯·曼戈雷,那个将羽毛插满身体的吉他鬼才。有一天你心血来潮想去巴拉圭看看,又被流行病毒吓退了。

还有你对我述说的那一段又一段情史。我听说那张琴凳是过去另一个钢琴师的最爱,而你曾怀过一个作家的孩子。

爱你的人无数,你是那么多恋情复杂而有魅力的主角。

可那时我觉得你就在我身边。你需要我。我从来没有做过调音师以外的事,但我愿意为你一试。”

“请你慢一点回忆,慢下来,让我一个人写下关于你的每件事。那只你死去的花栗鼠。你说你要为它弹奏月光来送葬。月光,月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因为这个名字心动。我从剧院办公室偷到了你的联系方式,我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也用它来爱你。

但是你说过的事太多了,还有更多没有说的事,它们活在我的猜想里。有许多次我真想走到你面前,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我却只能如同魅影,像一块凝结在你窗外的霜花。

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你能不能把我和那个躲在你身边的调音师重合在一起?你要不要试试,就在昨天,我还和你说过话,我说喜欢你弹奏的月光,你认出了我,让我欣喜若狂。想到他们会在你的脑海里相遇,我是多么幸福!

哦,对了,现在我正在演出厅的门外写下这些,刚才正是你的独奏。隔着门,乐音飘飘忽忽,又是一曲月光终了……”

南山看了一下手机,演出应该是要超时了。他的信也快写完。但他没有盖上笔帽,笔尖踌躇要不要写下那个最后的秘密。

这是黑夜真正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