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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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星殒蓉城(10)

昭文睿武至德光孝皇帝(玺)同光三年腊月日”读完,把诏书供奉桌上,帅众将三呼九叩。礼毕,李从袭说:“本来,很快就要班师回朝,多么高兴的事!谁知道,发生了这件我们谁都不愿意看见的事,本官也为郭公惋惜。在这危难时刻,望诸位以大局为念,切勿做出莽撞之事,贻误我们班师!”几十位将军本想为郭崇韬讨个公道,见了圣旨,又听李从袭这么说,只好暂压怒火,准备班师。这时,队伍中呼啦啦跳出一位将军,大呼道:“国家南取大梁,西定巴蜀,都是郭公谋划。他的功劳,可比北斗!皇上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给他颁发免死牌,今天,却不明不白,惨遭横祸,满门族诛!天下还有这么大的冤枉吗?这样的丰功伟绩,尚且被杀,我们官微职卑,功劳平平,回朝,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李从袭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原来是征蜀先锋官李绍琛!众将一阵骚动,“是呀,是呀!我们有多少功劳?”“我们没有免死牌,杀我们,还不象捻死一只蚂蚁?”李绍琛刷地抽出宝剑,“这是谁在捣鬼?我看,就是这些宦官,优伶!今天,先杀了这个贼宦官,明天,再去清君侧,诛优伶!”说着,舞剑直扑李从袭。李从袭一边后退,一边大喊:“李绍琛反迹昭彰,还不快快拿下!”这会儿,大部分将军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帮着李绍琛,却也不愿出手抓他。反而让出一条道,看着李绍琛杀向李从袭。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任圆拔出宝剑,挺身挡住李从袭,高声说:“李将军,不可造次!我们死了一个招讨使,已经很难过了,难道还要再死个监军?不能再死人了!”有几个将军也附和说:“是啊,要班师了,以大局为重吧!”李绍琛见杀不了李从袭,仗剑朝外就走,有几位将军当即跟着走了出去。李从袭对任圆说:“任将军,你都看到了,康延孝反了。这又是郭崇韬一大罪行!你一边等候孟留后,一边平叛。对那些该死的叛贼,格杀勿论!”任圆拱手告别,回到他的驻地,一边弹压蜀民,一边加紧准备应付李绍琛的进攻。李从袭便带着部分人马,抬着魏王继岌,踏上了回洛阳的艰难里程。

李绍琛一到自己营中,就看到全体将士向他围过来,他们头上蒙着黑布,李令德的眼睛都哭红了,他只当是大家知道了郭招讨被害的消息,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他劝告大家:“别哭了,哭也不起作用。郭招讨死的冤枉,我们一定要为他报仇!回到洛阳,我要面见皇上!”众将士愤怒地说:“回什么回?见什么皇上?他把我们西平王也杀了!有家也不能回了!”“西平王?也被杀了?”李绍琛统帅的部队就是西平王的部下,他们在荡平西川的战斗中立下了盖世大功。所以,听说西平王被杀,他怎能不吃惊?李令德拉过一个人,说:“他是我父亲西平王的侍卫,你问问他?”侍卫把情况简单一学,李绍琛气得“哇呀呀”

大叫几声,向大家吼道:“我,反了!你们,怎么办?”朱令德和大家高举双拳,齐声高呼:“反了!反了!反了!”

十四

西平王为什么也被杀了?谁都知道,在大唐,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杀两个人,一个是郭崇韬,一个是西平王朱友谦(李继麟),因为,西平王朱友谦有三大特色,这三大特色郭崇韬也没法与之相比:第一,权倾一国——他自己,身为太师、尚书令、西平王,掌陕州节度使;两个儿子,令德为遂州节度使,令锡为许州节度使,一门三镇;还有六七位亲属是刺史,五六个亲属是将校。他的势力盘根错节,拔起哪根萝卜都会带起一大堆泥!第二,富甲一国——他的食邑一万八千户,还管着安邑、解县两池榷盐,这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第三,宠信无比——皇上赐姓名叫李继麟,编入皇上家属序列,并赐丹书铁券,恕其死罪。更重要的,他是伪梁的宗室,投降了大唐,就是伪梁降官的一面旗帜,他过得好,梁的旧臣心底安宁,他要遭了难,一大批伪梁降官就会人心浮动。可是,西平王朱友谦的的确确被杀了,原因嘛,让在下给您细细道来。

朱守殷骑着快马,没用几天就飞回了洛阳,把杀郭崇韬的事向皇上一说,献上了一个包袱皮。那包袱皮还没打开,就喷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唐皇捂着鼻子,打开了包袱皮,里面有两件东西,他一眼就看见了丹书铁券——免死牌!皇上抖抖地拿起免死牌,挖了一眼朱守殷,心里骂道:“猪脑子!再没信物了?扯一片袍袖都行,偏要拿这个。”随手把免死牌递给景进,“毁掉!”景进看了看免死牌,迅速藏进袖筒,脸上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他也知道,按照惯例,免死牌不能毁,要毁,也很难毁,但是,他并没有请示怎么毁,他明白,这会儿问皇上,那是找着挨骂。

唐皇拿起了另一件信物,是一张纸。纸被血沾住了,很难撕开。皇上命令旁边的内侍,“取杯水!”水来了,他噙了一口,“扑”地喷在纸上。纸上的血慢慢洇开,把龙案也洇成了淡淡的红。皇上用指甲挑开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揭开,纸上隐隐地显出墨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辨,并把它们依次抄下来,连读几遍,才弄明白,这是一首诗:夜梦残月斜挂树,晨起秋风乱翻书。耳听闲雨轻敲瓦,心悸鹅蕊漫摇珠。表奏陈情刚催泪,草掩荒冢却鸣乌。思接浩淼难道尽,且凝静气戏投壶。

对着这首诗,他读啊读啊,怎么读也发现不了什么。后来,他的眼睛盯住了“表奏陈情刚催泪”“思接浩淼难道尽”两句,他想,这前一句,用的是李密的典故,喔,他明白了!他又问自己,“什么最‘难道’?只有造反不敢道呀!”他算彻底地明白了:“这个村夫早就想背叛我!”他立即下旨,历数郭崇韬八大罪状,什么“收受贿赂,侵吞国财,霸人妻女,跋扈专权,目无尊长,欺君罔上,培植私党,阴谋叛乱”,下令抄没家产,诛杀其妻姜氏、其子廷说、廷让、廷议及全族二百多口,暴尸三天!

处决郭崇韬家人那天,洛阳家家关门,人人祷告,街上竟没有一个看热闹的,只有刑车的车轮,从空旷的街上碾过,发出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空旷的刑场,只有敬新磨一个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他心爱的古琴,和着滴滴答答的眼泪,弹着谁也没听过的曲子,唱着“啊,啊,啊,啊,啊,啊……”的一字歌。当天晚上,被杀的二百多具尸首在看守的眼皮子底下全部失踪,只留下斑斑血迹向人们诉说着天大的冤情。

听说郭家的尸体不翼而飞,唐皇怒不可遏,命令景进立即派人调查。景进领命,对刑场看守的兵士严刑逼供,也没找出一点眉目。景进给唐皇建议,问问敬新磨。唐皇说:“算了吧,问他?还不如审石头!”此后一连三天晚上,敬新磨还是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他心爱的古琴,和着滴滴答答的眼泪,弹着谁也没听过的曲子,唱着“啊,啊,啊,啊,啊,啊……”的一字歌。景进把这事又报告给唐皇,唐皇铁青着脸,想了好长时间,说:“别理他,他哪一天不神神道道的?这回,说不定疯了!”

早在抄家的时候,老院公郭秉义趁乱藏下了夫人姜氏和廷诲、廷让各一个小儿子,家丁康怀义的妻子孩子自愿投井冒充夫人姜氏和孙子,才没使郭家断后。后来,明宗李嗣源即位,诏令将崇韬尸首迎回太原厚葬,赐还旧宅,给姜氏钱币,养育两个幼孙,并旌表周秉义、康怀义、王鼎丞等。此时,无论朝臣还是百姓,见了这老妇幼孙,哪个能不垂泪!

李继麟的家院到洛阳办事,看到这悲惨的一幕,事也没办,昼夜兼程,返回河中。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府门,就大喊:“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李继麟正坐在后厅喝茶,骂道:“好你个奴才,出什么大事,把你吓成这样!”家院上气不接下气,“郭,郭令公,”李继麟慢吞吞地问:“郭令公怎么了?”“满门,满门抄斩!”李继麟摇摇头:“你,看见了?”家院缓了几口气,说:“小人亲眼看见的!二百多口哪,老爷!”李继麟噌地站起来,问:“为什么?为什么要杀郭令公?”家院胆怯地回答,“听,听,人说,郭老爷,杀了公子继岌。”李继麟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老夫虽然和他相交不深,也敢保证,郭令公,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他们,还说……”“说什么?”“小人不敢说……”“说!”“他们还,说,还说,郭老爷,之所以敢杀公子继岌,是和老爷您联手结盟的。”李继麟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杀郭崇韬,还编了那么多屁话。他喃喃地说:“皇上呀,你,你怎么敢杀郭崇韬?”他戟手问天:“老天啊,你还睁着眼吗?杀了这样的人,大唐,还能支撑下去吗?”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又喃喃地问自己:“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想啊,想啊,想了好长时间,他朝天一挥胳膊,“我要面见皇上,为郭公讨个公道!”“不能去”,夫人张氏急忙劝阻:“老爷,不能去!”“为什么?”夫人道:“京都已经传言,郭公和老爷联手,您去说情,岂不是自投罗网?”李继麟又陷入了深思,半晌没有说话。张夫人又问:“你不记得,几次,景进向你要银子?”“我怎么不记得?”李继麟说,“河中地薄人稀,哪里有那么多银子抹他们的嘴?我只能搪塞。”夫人说:“景进是什么人,老爷,您不知道?你没给他银子,他能不记恨?这次令德儿追随郭令公征蜀,去前,你阅兵扬威,朝廷就传说,‘皇上起兵伐蜀,继麟以为要讨伐自己,阅兵以自卫……’”李继麟坐在椅子上,又是半晌。“我想,”李继麟说:“皇上那么推心置腹待我,大概不会听信那些鼠辈的谗言吧?再说,我不是还有一个保命的东西吗?”夫人问:“夫君说的是丹书铁券吗?”李继麟说:“正是!”夫人冷笑说:“丹书铁券,郭令公没有?论功劳,他比你大得多,论亲疏,他一直跟着皇上。你是谁?梁王朱温的儿子!”李继麟的头,垂下了,垂下了,很长时间缀在胸前。蓦地,他抬起头,掏出丹书铁券,“啪”地摔在桌子上,噌地站起身来,雄狮一样吼道:“我也不带这劳什子,只身入朝!杀就杀吧,豁出去了!我既然投了这个国家,就要为她竭尽愚忠!国家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制止屠杀忠良,大唐就完了!”

李继麟刚一动身,消息就传到了京城,京城里纷纷扬扬,说,李继麟和郭崇韬谋反,而今,郭崇韬死了,李继麟又串通睦王存乂,要为郭崇韬报仇。唐皇半信半疑,差一批批宦官伶人出宫打探消息,他们一回宫,异口同声地说,“消息确实”,“我还见过他们的信使,都鬼鬼祟祟,行色匆匆”,唐皇大怒。正在这危急时刻,李绍宏神色慌张地禀报唐皇说:“睦王存乂正在醉香楼喝酒。”唐皇想了想,淡淡地说:“杀了他的岳父,喝点小酒,销销愁,情有可原。”李绍宏说:“他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发点牢骚……”“几个人?说什么?”“七八个人呢,都是将军。他们又哭又笑,嚷着要为郭崇韬报仇呢!”唐皇不信,“朕刚传下圣旨,不许集会,不许聚众,不许传播谣言,更不许为反贼翻案,他怎么敢……”“您的言下之意,微臣撒谎?

您去看看,不就结了?”唐皇立即换了身衣服,和李绍宏赶到醉香楼,从窗缝向里张望。睦王存乂和几个将军喝醉了酒,哭着,喊着,“郭令公啊,你死得冤呐……”

“全是那些骟驴……”“还有几个臭戏子……”唐皇暴跳如雷,一脚踢翻了门,冲进去,亲自杀了存乂和那几个将军。回宫路上,即口授圣旨,令朱守殷在半路截杀李继麟。可怜李继麟还没到京城,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唐皇又下诏,撤掉李继麟一切官职,恢复其姓名为朱友谦,命继岌杀令德,命王思同杀令锡,命李从璟去河中族其全家。

李从璟到了朱友谦家门口,张夫人率全家二百多口列队,张夫人说:“朱氏宗族当死,不要连累无辜!”令管家把朱氏族人一个一个登记造册,验明正身,从容就戮。剔除的丫鬟仆人男女长短工一百多人,李从璟当即释放。其中一些丫鬟仆人,念老爷夫人恩德,不愿苟活,也非要站在亲属队中,慷慨赴死。强拉出去的几个,也碰死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临斩之时,张夫人说:“李将军,老身这里有一件物事,是皇帝去年钦赐的。老身是女流之辈,认不了几个字,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知有什么用处,您,拿去还给皇帝。”说着,从腰里解下丹书铁券,扔给了李从璟。李从璟接过,扫了一眼,藏在铠甲里,别过脸去,吞下了苦涩的泪水。离开时,悄悄对当地官员说:“记住,厚葬他们。”回京路上,借小解之机,用剑挖了个小坑,把丹书铁券埋进一个荒草滩里。朱友谦的旧将十几人和在各地的友好、下属,全部连坐被杀。

十五

冯道上朝回家,眼泪止不住唰唰地流。他哭自己无能,哭知己郭崇韬死得太冤,更哭自己的国家,怎么如此多灾多难:“国朝哇,前有高祖杀刘文静,后来闹出了个玄武门之变,现有唐皇杀郭崇韬,又株连了那么多无辜,不知会激起什么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越变越好,这次的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最叫人焦心的是,任何动荡,吃苦的首先是老百姓!”哭的时间长了,眼泪也没有了,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想起和郭崇韬的交往历程,想到郭崇韬的罹祸,心里的感慨,像火一样烧着,“伴君如伴虎”,真是血泪的总结!他,抽出一支笔,铺平一张纸,唰唰地写道:今日非他日,后年越明年。月芽滋桂树,潮汐淘沙滩。老聃抟真火,嬴政妒神仙。何如唱小曲,老疯戏老顽。

写好之后,他,拿出一只碗,提出酒坛,倒了一碗酒。然后,把诗点着,把灰,一撮一撮捏进碗,用食指搅了几搅,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进喉咙!拔剑唱道: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从此,他拿定了主意,在皇上面前,他,再也不说话,哪怕是顺耳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