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儿,金锁来了,端着一壶茶,拿了两个茶碗。给郭崇韬倒了一碗,给娘倒了一碗。郭崇韬接茶的时候,瞄了一眼金锁的手臂,只见那手臂像刚出土的葱,在暗红的内衣映衬下,更显得白嫩细腻,郭崇韬的心又是一颤。问:“小弟弟读过书吗?”金锁的手搭在嘴边,眼眶里霎时储满泪水,侧过身子。大娘说:“什么‘小弟弟’,她是小妹妹!”郭崇韬虽说已经看出她是女的,但真经证实,他还是一惊,“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大娘说:“怎么?你不知道?近来,有一伙人专抢小女孩!”郭崇韬更是一惊,喃喃地念叨:“专抢小女孩,专抢小女孩,那,妹妹,妹妹……”“怎么了,你?”大娘奇怪地问。郭崇韬把前几天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学了一遍,惹得金锁的眼泪滴滴嗒嗒掉在地上,大娘边抹眼泪边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你妹妹,找到没有?”“一点音讯也没有。”话还没说完,郭崇韬也由不得掉下泪珠。大娘说:“你妹妹,说不定,就被他们抢走了。”郭崇韬惊讶地问:“他们,是些什么人?”“不知道哇!”大娘说。金锁气狠狠地接了一句:“要知道是谁,我早把他碎尸万段了!”“金锁”,大娘急忙岔挡,“又犯傻啦?凭你一个女孩,就那半瓶子醋,能除了祸害?傻妮子!”金锁噘着嘴,“至少,我能弄清他们是谁,为什么专抓女孩子!”郭崇韬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金锁的手,说:“求求你,求求你……”金锁的脸唰地红了,连忙掰开郭崇韬的手,说:“不用你求,我也要把它弄个明白……”
十七
那天晚上,巧云被蒙上眼睛,抢到这里,和几个姑娘关在一起,已经好些天了,也不问,也不放。每天,都有一个人端来好饭好菜,笑盈盈地求她们吃,喝。
女孩们一看送饭的脸上那暧昧的笑,心都“突突”地跳,饭也吃不了多少。巧云想爹,想娘,想郭哥哥,不知他们是死是活,终日以泪洗面,更没有心情吃了。这天晚上,送饭的又来了。他取出火石啪啪几声引燃了媒头,点着了油灯,从食盒里取出四碟菜,一盆汤,一盘白生生的馒头,笑盈盈地说:“吃吧,这么好的菜,这么白的馒头,你们从小到今天,恐怕也没吃过几回。”这话倒是实话,可是,还是没有几个姑娘动手,只有摇曳的灯光,把送饭人的影子拉长,鬼影似的。“吃吧,吃吧!吃饱了,脸上才有颜色,才好和别的姑娘竞争啊!”姑娘们还是没动。送饭的拿出几只碗,往碗里舀上汤,又取来筷子,分给姑娘。几个姑娘直往后躲,送饭的说:“躲啥?你们的鸿运马上来喽……”巧云正在伤心,听了这话,觉得蹊跷,连忙擦把眼泪,问:“大叔,我们有什么鸿运?”那人呲啦一笑,压低声音说:“你们的鸿运,我可以透个底。要不,你们不吃饭,倒成了我的不是。”他向四边招招手,姑娘们都围了过来,“过几天,梁皇就要打过来了,你们的鸿运可不就来了?”“梁皇?哪个梁皇?”几个姑娘问。“还有哪个梁皇?夺了大唐江山的朱——哦,朱温!”巧云忙问:“他打他的晋阳,抓我们干啥?”那人瞪大了眼眶,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巧云,“你真是个傻妞,不知道朱温爱女人?你要真被看上,穿绸缎,住高楼,天天吃香喝辣!”几个姑娘听了,有的眼里火花闪烁,伸手抓个馒头就往嘴里塞,有的泪花晶莹,躲向墙角哭泣,巧云的眼里满是怒火,“朱温,狗东西!
你要让我碰上,我就是死,也要啃你几口!”“嘿,嘿!你这个傻丫头,狗咬吕洞宾!”送饭的指着其他姑娘说:“你们吃,快吃!饿死她!……”“饿死谁啊?”门外钻进一个人,看不清模样,声音尖尖的,“一个都不能死!你不知道,为了这几个尤物,我们费了多大劲!”说完,又钻了出去,说:“一会儿,叫他们一个一个见我,我要验看!”
巧云是第一个被叫的。她随着送饭的走出房门,来到正房。只见灯火通明,两边站着四个人,两男两女。两个男的,一个酒糟鼻子,一个烂眼圈。两个女的,一个金鱼眼,一个簸箕嘴。四人脸上的肉都松松地往下坠。中间铺着一领芦席,旁边一只铜脸盆,盛着半盆清水,一盆木炭火,红通通的,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上首一张八仙桌,桌旁坐了一个人,三十多岁,脸盘圆圆的,像个女人,白白净净,没有胡须,两腮的肉也松松的,朝下坠。“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声音尖尖的。
“李巧云。”“噢——李敬一的宝贝女儿!”“你把我父母怎么样了?”“你父母?都好好的,好好的!我们能把他们怎么样?”听说父母都好,巧云稍稍放下心来,遂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强夺民女?”尖嗓子站起来,走到巧云跟前,轻轻叹口气,说:“我们是什么人,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一清二楚。我们也难哪!崔胤要杀我们,我们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几年了,白天不敢出门,老鼠一样。你可能也听说了,朱温来了,他可是个好色的主,你说,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是不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呸!”巧云狠狠地吐口唾沫,骂道:“卑鄙!”尖嗓子脸上的肉哆嗦几下,说:“吐的好,骂的对!你就是吐到我脸上,我也平静地擦擦,不生气。我们做这事,叫你们,特别是读书人看了,的确是卑鄙。我们就像老鼠,不生产,不劳动,却在偷窃幸福。可是,我们也憎恨贫困,向往荣华富贵。再说,”尖嗓子换了一种口气,说:“老鼠偷窃,对被偷者,只有损失,可我们偷窃,对你们,也未必不是一条绝好的路子,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路子!”“你以为,所有女孩都愿意走这条路?龌龊!”“在你看来,龌龊。”尖嗓子说,“可是,不少女人争着走这条路。你不愿意,是圣人之道害了你。你还小,真要体验了,你就会觉得,那种生活,是荣华富贵,是恣意快活,不是龌龊!”巧云扭过脸,再也不说半句话。在她看来,他们是野兽,和野兽有什么好说的?尖嗓子看巧云不说话了,知道再也谈不拢了,就耐着性子说:“看来,你是不想好好配合了?可是,据我所知,所有男人,特别是皇上,都喜欢有性格又懂琴棋书画的女孩,也就是你这种。所以,我第一个把你请来。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只好强迫了。不过,你也不必害怕,这个屋子,两个是女人,剩下三个都伺候过贵妃、娘娘,女人的身子,也见的多了,看看你也没什么。”说完,对左右四人说:“把她的衣服扒了!”听说扒衣服,巧云忙用两手护住纽扣,紧紧夹住两腿。四人上来,把巧云呈“大”字形放倒在芦席上,金鱼眼和簸箕嘴一人抓一只胳膊,酒糟鼻和烂眼圈一人压一条腿,尖嗓子过来扒她衣服。巧云拼命挣扎,有什么用?她的上衣被扯开了,“哇!”五个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尖叫,贪婪地盯着她的酥胸。那酥胸,雪白雪白的,细腻的像正在凝固的油脂,微微隆起的乳房,像薄雾中的远山,红红的乳头,像远山顶上的佛寺,看了让人眩晕。她发疯似的左右扭动,声嘶力竭地骂“畜牲”,他们好像没长耳朵,只是贪婪地盯着她的酥胸。烂眼圈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几回眼圈,酒糟鼻流出了长长的涎水,蚯蚓一样吊在嘴角。“行啦!”尖嗓子吼道,“蚊子吸血,也要喘口气吧!”其他四人猛醒过来,争着撸她的裤腰。还是烂眼圈手快,抓到巧云的裤带,拽了几下,也没拽开。巧云把头转到一边,紧咬嘴唇,闭着眼,她不愿意再看那些恶魔、畜牲。尖嗓子低头凑近一看,“哦,系了个死结!”他从八仙桌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剪断了裤带,拉下裤子。“哇!”五个人又是一声更尖利的嘶叫。
随着这声尖叫,巧云的头嗡地一下,昏了过去。“光板,没毛,是个雏儿,雏儿!”
不知谁说的,声音也尖尖的。尖嗓子似乎没听见,他的手颤抖着,伸向巧云的下身。“不用验了,弄破了,就不金贵了!”烂眼圈说。巧云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尊圣洁的菩萨,嘴角一缕血,流经耳垂,滴在芦席上,嫣红嫣红的。尖嗓子的手一震,定住了。酒糟鼻子喊了声:“厣子!脚心有厣子!”尖嗓子又一震,呼地站起身,绕过酒糟鼻子一看,她的脚心,果然有一只厣子!“这个妮子,还真有福相!”“什么福相?”金鱼眼不屑地问。酒糟鼻子说:“俗话说,‘脚心厣,踏金砖’,你不知道?”金鱼眼说:“我知道,这是胡说八道!我的脚心也有,怎么净遭罪!”
尖嗓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马桶!只配给那些脏男人骑!”金鱼眼真想回他一句,“再脏的男人,我也稀罕。你干净,谁要你?”嘴憋了几憋,也没说出口。
尖嗓子骂完,也没看金鱼眼,一屁股坐在芦席上,抱起巧云的脚,眯缝着眼,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还把食指伸进嘴里蘸点唾沫,擦擦厣子,再看。簸箕嘴笑笑,腾出左手,把铜脸盆连水掀过去。烂眼圈还痴痴地盯着巧云的私处,簸箕嘴蜷起手指,在烂眼圈的大腿根狠狠地拧了一把。烂眼圈吸溜吸溜抽了几口冷气,骂簸箕嘴,“干什么呀,蝎子似的毒!”簸箕嘴把巧云的裤子向上提提,盖住私处,对烂眼圈说:“再看,眼珠子迸出来了!把水给李公公!”烂眼圈把水挪给尖嗓子,又骂簸箕嘴,“你那张嘴,簸箕似的,夹不住水,谁看?”簸箕嘴说:“进去了,才能夹,你进都进不去,我怎么夹出水?”尖嗓子气鼓鼓地骂:“给嘴过生日,有屌用?干点实的!
看看另一只脚!”烂眼圈忙把巧云的另一只脚抬到自己眼前,“哇,也有,也有!”
那个叫李公公的尖嗓子又抓起另一只脚研究起来。“哎哟哟,不是厣子,是只瘊子,瘊子!”说着,他又撩了一些水,擦干净巧云的脚,给大伙看。“‘脚心瘊,住高楼’!这丫头,命旺得很!”李公公双手抱拳,尖着嗓子说,“谢天谢地,我们可找到救星了!”四人听了,都高兴地击掌相庆。就在大家高兴的时候,酒糟鼻子却在喉咙里咕哝:“她,究竟是不是童女?要不是,我们可就倒了大霉了!”这么一说,大家都像掉进冰窖里,冷得直打哆嗦,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烂眼圈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要不,我来,验验?”簸箕嘴没好气的:“验验?用什么验验?”
烂眼圈说:“你没验过?用这个!”他伸出了右手中指。那指头,粗得像老榆树枝,节节疤疤的,顶头的指甲,长长的,尖尖的,锋利得像长矛。金鱼眼说:“要验,也得李公公,哪能轮到你?你的馋猫爪子,哪敢见荤腥!”那个叫李公公的人轻轻拉开巧云的裤子,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中指。他也为难:不验吧,要不是处女,别说荣华富贵,连小命也保不住;验吧,不小心撞破了,夜明珠也成了猪尿脬,几年的苦还不是白吃了?“你,还是你来吧!”李公公指指金鱼眼。金鱼眼指指自己的鼻子,“您说是,我?我来?不,不,我不敢!”“那——你来!”李公公指指簸箕嘴。簸箕嘴笑笑:“我就说嘛。这样的事,不是我,哪个还敢下手?”李公公过来,换下簸箕嘴。簸箕嘴就着脸盆,洗洗手,擦干了,伸出中指在自己眼前得意地转了两三圈。酒糟鼻子和烂眼圈也盯着簸箕嘴的一举一动,眼光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突然,窗外人影一闪,“哎哟!”簸箕嘴一声尖叫:一支飞镖打断了她的中指!李公公大喊:“有刺客!”四人放开巧云,抢出房外,只剩下簸箕嘴攥着流血的手在房内呻吟。李公公出房,喊出十几个人,满庄院搜寻,也没见一个人毛。他真有点心惊胆战,山沟里,独门独院,还是被人发现了。“走!搬!”“搬?黑灯瞎火地,又搬哪里去?”李公公骂道:“叫你搬,你就搬,罗嗦什么!”
十八
第二天一大早,金锁领着郭崇韬来到这个庄院,他们身后,还有十几位街坊,有的提刀,有的捏叉,有的还攥着卷粪的铁锨。进了正房,一片狼藉:两边的椅子胡乱倒在地上,有的扶手折了,有的腿断了。中间的八仙桌一格抽屉开着,里面乱七八糟,一格掉在地上,摔散了。郭崇韬翻翻,也没找上有价值的东西,只有地上的一领芦席,一只脸盆和点点血迹,印证着金锁的话。“你说,那个领头的叫李公公?”郭崇韬问。金锁说:“是,烧成灰我都认得!他们就是买我家庄院的那些人。
他们都叫他‘李公公’。他的声音尖尖的,脸也不像男人,白白的,肉也松松的,耷拉着……”“他说,崔胤追杀他们?”“那时候,我刚找到这,听的不是很清楚……”“呃,我明白了”,郭崇韬攥紧拳头,“狗日的,骟驴!我和你们不共戴天!”
他们又在周围找找,问问,也没得到更多的线索,只好怏怏地回去。
没过几天,郭崇韬找妹妹又路过那个庄院,见里边有人正在收拾整理,就走了进去。原来,他们才是这个庄院的真正主人。郭崇韬问:“您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哇。那些挨千刀的,偷跑了,连租金也没给!”另一人说:“我们还是听别人说,他们搬走了,才回来的。”郭崇韬又问:“给你说他们搬走了的人是谁?他还说什么了?”“还说什么了?哦,好像说,说他们寻梁军去了……”“寻梁军去了?”郭崇韬一下傻了。金锁也怯怯地说:“这下子,没法寻了!”正说着,庄外冲进几十个兵丁,领头的青年将领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金锁说了原委。
“那些人是不是梁兵?”“估计不是,他们在这隐藏几年了。”金锁说。“要有伪梁散兵,赶快报告!我们走了。”“哎,哎!”郭崇韬突然醒了过来,问这个青年将领:“您怎么称呼?在谁的帐下高就?”旁边一人说:“这是潞州节度使李老爷的大公子,讳李嗣弼。您的意思——”郭崇韬忙打躬说道:“恕我等不识泰山!还请大公子在尊父面前多说好话,让在下也能为国出力……”李嗣弼急忙还礼,“您是读书人吧?我爹最喜欢读书人。只要您愿意,跟我走!”金锁拉拉郭崇韬的袖子,嗣弼问:“这位是——”“噢,”郭崇韬看看金锁,红着脸说:“妹妹。”金锁忙说:“你走,我也要去!”郭崇韬索性抓住她的手,说:“你走了,娘咋办?”金锁愁上眉头。郭崇韬说:“你先留在家里,照顾咱娘,我有一点出息,一定来接你们!”金锁想想,也只好这样,就说:“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诺言!”郭崇韬说:“你们救了我的命,我要食言,那还是人吗?”遂洒泪告别,跟着李嗣弼投了李克修,走上了仕途。
郭崇韬一投李克修,立刻说出了自己对时局的对策,李克修欣喜若狂,把郭崇韬的对策禀报给老晋王,打赢了河东保卫战,郭崇韬因此得到了老晋王的重用。郭崇韬就把金锁和她娘接到身边。可惜,一直没有巧云的消息,时间一久,在大伙的撮合下,崇韬便和金锁结了婚。婚后,两人相敬如宾,郭崇韬对岳母像对自己的亲娘一样孝顺,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尽管如此,郭崇韬的脑海里还藏着巧云,就像窖藏的白酒,时间愈久,味儿愈醇,愈香。每有闲暇,就拿出荷包,凝神静思,有时,竟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