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笑了,“敢啊,有什么不敢?诸葛亮七擒孟获,朕虽不如诸葛,三擒四擒还是一举生擒王彦章可以的。不过,现在不行——你受伤了,叫天下英雄笑我乘人之危——等你伤口痊愈以后,咱俩再斗,可以吧?”李从璟说:“他的伤很重。”皇上忙问:“伤到哪里了?谁干的?”王彦章别过脸去,双眼紧闭,一言不发。李从璟说:“伤了七八处呢。谁干的,问他们!”张汉杰和他的八个禁军都低下了头。皇上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铠甲上满是血迹,黑红黑红的,有些早已凝成了团。他皱着眉头说:“对自己人,你们也能,能下如此狠手?”扭头对李从璟说:“快召御医,给王将军疗伤!”又指着张汉杰问李从璟:“他是谁?”张汉杰抢前几步,跪倒在地,“小人张汉杰,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呸!”王彦章 吐出一口鲜红的唾沫,大吼道:“狗豸不如的东西!在大梁你气焰张天,刚到这儿,就屈膝变节,背叛大梁,你还算个人吗!”他每说一个字,伤口就朝外突突地涌血。皇上向旁边的亲军喊:“快,把王将军抬过去,找太医!”转身细看了张汉杰几眼,说:“你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跟好人一模一样嘛!心,咋就那么黑呢?怪倒来,俗话说‘人没尾巴,比驴都难认’!”张汉杰的脸变成了猪肝,黑红黑红的。皇上又问:“你也要降我大唐?
可惜,我们哪有地方供你呀?你还是先走一步,到奈何桥等你的主子去吧!”回头命令亲军:“推下去,剥光,剁成肉沫,喂狗!”张汉杰一下子软成了一摊泥,被皇上的亲军抓着一只脚拖了下去。
处死了张汉杰,唐皇又想起了王彦章,便寻到王彦章身旁。御医正在包扎。唐皇见他身上缠满了绷带,脸也蒙住了半边,心里酸酸地,替他难过。但王彦章的眼睛却亮亮的,射出一股凛凛的光。唐皇问王彦章:“将军,我们奔袭大梁,依您看,能成功吗?”王彦章说:“鄙人没有先见之能。不过,我想提醒晋王,偷袭,靠的是侥幸,总非正道。这中间,只要有一个偶然情况出现,就可能功亏一篑。”唐皇问:“将军指的是——”“比如说,上次,王檀偷袭晋阳,多大的胜算啊!可惜,你们有两位老夫人,有安金全、石君立这些敢死之士,我们,损兵折将,一败涂地。
今日,国难当头,诺大个梁国,就没有几个那样的人?”李建及说:“大唐的两位老夫人,刚毅果决,神机妙算,天下无二!你们伪梁也配有那样的神人?”王彦章说:“将军此言差矣!一方水土一方人,什么地方都有傻瓜,也有才俊。大梁即就是没有才俊,没有精兵,还有几千控鹤军,他们只要抵挡几天,段凝就会回援。”
李从璟说:“段凝是个什么人,您还不清楚?指望他救援,灯草支桌子!”王彦章说:“段凝虽非将才,总归是个人吧?我想,他不会遽尔倒戈。他就是想投降,部下还有六万将士呐!”唐皇笑着说:“现在,咱们不说段凝倒不倒戈,说说您吧。
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到了这个份上,您能不能当当‘俊杰’?”王彦章也咧咧嘴,算是一笑,这笑里储满了固执还是豪迈,无奈还是凄凉,没有人能说清。
“我不过一介武夫,不是什么‘俊杰’。蒙梁王抬爱,位至上将,与晋王交战一十五载,互有输赢。今日被奸人暗算,力穷被俘,也是天命,惟有一死,以谢梁王。晋王纵然偏爱我,使我苟活于世,我有什么面目见天下英雄?哪里有早上是梁将,晚上成唐臣的道理?晋王,您喜欢朝秦暮楚的将军吗?”王彦章的声音不大,却象响雷在大地上滚动,轰鸣!唐皇听了这篇宏论,翘起拇指连声说:“好一个‘王铁枪’!好一个‘王铁枪’!你,让那些二三其德的臣子无地自容!”他,更加钦佩王彦章的操守,更加坚定了劝王彦章归顺的决心。周围的将士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李绍荣也涨红了脸,低下头,悄悄地蹭到人后。
回味王彦章的一席话,唐皇的心里又敲起了鼓。“偷袭,靠的是侥幸,总非正道。这中间,只要有一个偶然情况出现,就可能功亏一篑。”“你们有两位老夫人,有安金全、石君立这些敢死之士,”“国难当头,诺大个梁国,就没有几个那样的人?”这些话,说得多好呀。他急忙请来诸位大将,把自己的担心给大家说了,“段凝统帅伪梁精锐,离我们很近。下一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诸将你看我,我看你,没答话。又是宣徽使李绍宏说:“陛下天纵英武,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统大军南下,朱梁肯定望风归降。不过,依我看,东方诸镇的军队,都在段凝麾下,其余城池均为空城。陛下若派几员大将,先攻占了东方诸镇,再袭汴梁,可能是万全之策。”元行钦撇了一眼租庸副使孔谦,说:“此前,皇上顾虑的就是王彦章一路,现在,赖吾主天威,王彦章已经就擒,这也是天意灭梁。只是,传言大梁是座空城,终究不明虚实,如果迁延不下,粮秣恐怕难以为继。是否考虑这个因素,先在中都住一段时间,筹集粮草?”租庸副使孔谦应和说:“对呀,对呀!人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真打到半道,粮草不济,前后都是贼兵,皇上的安危……”
康延孝急忙出列奏道:“大梁没有多少守兵,我敢拿性命担保。即便有一点,王彦章被擒,早把他们的胆吓破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陛下,千万不可坐失良机!”
李嗣源说:“康将军的话很对!兵贵神速!请陛下统领大军慢走,我们父子愿带前锋将士昼夜兼程,在大梁迎候皇上!”李绍宏说:“李将军的勇气令鄙人钦佩。可是,打仗,不仅仅凭勇气!”李嗣源答道:“宣徽使的话有一定道理,但是,没有勇气,坐失良机,更会遗恨终生!”李从珂插了一句:“胜机在前,却坐而论道,也的确需要一点‘勇气’!”李绍宏说:“是呀,是呀,勇气真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不仅坐而论道,需要勇气,临阵脱逃,也需要勇气呀!”李嗣源听出话外之音,气得脸色发紫,正要发怒,唐皇瞪了一眼李绍宏,李绍宏向后退了一步,李嗣源也强咽怒火——他这会儿之所以要打先锋,就是想立个奇功,堵堵李绍宏们的嘴。唐皇看看郭崇韬,看看冯道,冯道仍然示意郭崇韬先说,郭崇韬也没推让,说:“宣徽使和元将军的主张,看似稳妥,实则下策。您想,等你控制了东方诸镇,大梁不会不知道吧?那时,他们早已以逸待劳,严阵以待,我们还有胜机么?”唐皇说:“不说废话。你就直说,怎么办?”郭崇韬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听康将军的建议,立即奔袭汴梁!”冯道说:“下官也是这个意思!”郭崇韬继续说道:“王彦章被擒,段凝未必知晓。即使有人告知,疑信之间,也需三天。即使他知道了,马上发兵,也只能从白马南渡,准备舟楫还需要三四天。这里距大梁很近,又没有大山大河,就是排着方阵行军,一天一夜也足够了!这样算来,段凝未离河上,朱友贞早就当了俘虏!”见郭崇韬、冯道都坚决支持康延孝和李嗣源的主张,唐皇又坚定了急袭大梁的决心,遂令李嗣源率领前锋步骑一万倍道兼行。命令一下,将士们欢呼雀跃,都想尽快杀赴大梁,铲除朱氏,匡复大唐。李嗣源父子更是憋足了劲儿,想要建个泼天大功。
当天晚上,李嗣源率军扑向大梁。途中,梁守郓州的大将卢顺密前来投诚,对李嗣源说:“郓州守军不到千人,守将只剩刘遂严和燕颙两人,这两人又极不得军心,可以袭取。”嗣源分精兵五千给儿子李从珂,命令他急行军,袭占郓州。太阳刚刚衔山,一阵狂风,满天乌云翻卷,“咯啦啦”几声炸雷,下起了瓢泼大雨。煞时,将士们全身就被浇透了,冷得上牙直磕下牙。天黑路滑,高一脚低一脚地,不时有人跌倒。他们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揉揉,又跟上队伍。李从珂跳出队列,对大家说:“天黑,又下这么大的雨,的确应该上床睡觉。可这种时候,敌人也想睡觉,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老天给我们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千万不要辜负了老天的好意吆!”将士们虽说累得只想躺下,却也强打精神,紧紧腰带,一个拉着一个,相互鼓励,勇敢向前。
半夜时分,到了郓州城下。雨,小多了。城内,黑漆漆,静悄悄。李从珂叫全军脱下白袜子,拴在左胳膊。他从马鞍解下三叉钩,嗖地扔上城墙,拽拽,紧了,带了五六个人,拽着绳子上了城,偷偷打开城门,全军一声呐喊,杀进了郓州。不到一个时辰,郓州就换上了大唐军旗。
段凝得到郓州易帜的消息,连夜派军队从酸枣扒开黄河大堤,淹向郓州。听着滚滚的河水呼啸而下,段凝得意地问部下:“这个主意高吧?”部下纷纷赞叹,“高!”“高!”“你们看这黄河水,像什么?”有的说“下山猛虎”,有的说“卷地狂风”,段凝说:“也对,也不对。从气势上说,对;从作用上说,不对。它,是护驾水!昔日关云长水淹七军,只打败了几员大将,我段凝水淹郓州,保护了皇上!”
他兴奋地高举双拳,大喊道:“李存勖,你不是真龙天子吗?今晚,我让你变成泥鳅,在黄水里挣扎!”
段凝扒河之前,晋军已经渡过了黄河。黄河水,没能挡住晋军,却把方圆几百里变成泽国水乡,几十万百姓突遭横祸,淹死的淹死,塌伤的塌伤,勉强逃过水淹的,也只能流亡他乡!
十一
王彦章的几个败卒逃回大梁,告诉梁主,“王将军重伤被擒,唐军长驱直入,早晚就到!”吓得朱友贞捶胸顿足,用头撞大殿的柱子,哭着说:“大梁气数尽矣!”召集群臣,商讨对策,这时的文武大臣,一个个都像乌龟,恨不得把头缩到肚子里去,谁还有什么主意?朱友贞离开龙案,走到敬翔面前,拉住敬翔的手,说:“朕平日没听阁老意见,以至到了这个地步,追悔莫及!现在,国家危急,爱卿不要揪住朕的辫子不放,千万教朕一个救国之策!”说着,两行珠泪,扑簌簌就滚落下来。敬翔见皇上落泪,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滴滴嗒嗒,打湿了前胸。“臣受先帝厚恩,快要三世,名义上叫宰相,实质是朱氏老奴。臣前后献言,都是愚忠,没有一丝杂念。陛下初用段凝,臣极言不可。陛下后升段凝,老朽又极言不可!奈何小人结党营私,蒙蔽陛下,陛下又不愿走出皇城,任凭奸佞玩弄于股掌之上,以致唐贼炽烈,宗庙危殆。现在,唐兵将止,段凝尚在黄河以北,他又不会临机处置,远水救不了近火。臣想请陛下出避夷狄,陛下必不听从;臣请陛下登城戍守,陛下也不会答应。时至今日,即便诸葛亮重生,张子房再世,谁能为陛下出谋划策,挽大厦于既倒!臣愿皇上先赐老臣死,也不愿看见宗庙破亡呀!”说罢,大哭,群臣有眼泪的跟着哭,没眼泪的也跟着嚎。皇宫内外,一时倒像死了爹娘一般,哭声震天。
“嚎什么!”突然,一声大喝,从大殿外闯进三人,是控鹤军都指挥使朱皈、皇甫麟和开封尹王瓒。朱皈大声说:“唐军来攻,哭有什么用?只能打!”张汉鼎说:“大人们议论朝政,你是几品官,竟敢如此大胆!”朱皈说:“不要管我是几品官!你的官品不低,出的什么好主意?依我看,你不过是个小媳妇,只知道抽抽咽咽!”李振上前,“几品官无所谓,有好办法就行!”朱友贞忙说:“对,对!爱卿,快说,有什么好法子?”朱皈说:“控鹤军还有四千,末将愿带他们出城,与李亚子决一死战!”李振连连摆手:“出城,决战?你那四千人,还不够塞人家牙缝!”皇甫麟说:“只剩这么点家底,不能乱拼!让他们守城,加上京都精壮,或许还可以支撑几天。再派一位使臣,请段将军速来救驾,才是万全之策!”朱友贞想想,也对!他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根稻草,也当是大树,也要拼命抓住,何况,这几个人,说不定就是郭子仪,就是常山赵子龙!他,眼泪汪汪地走到朱皈、皇甫麟、王瓒面前,打了一躬说:“拜托朱将军带控鹤军守城,开封尹王瓒挑选丁壮协助。皇甫将军,带领一千控鹤军,随朕左右。”又唤张汉鼎,“张爱卿,请你立即出发,到河上请段将军速回大梁救驾!”张汉鼎听言大喜,汴州马上就有血火之灾,离开这地方,那不是天大的幸运吗?领旨要走,又贴着朱友贞的耳朵说了一番话,朱友贞边听边点头。张汉鼎说完了,朱友贞叫来内侍,在耳边咕哝几句,内侍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张汉鼎说的什么?早先,陕州节度使邵王友诲(友贞伯父全昱的儿子)极其聪明,又很仁爱,很多当官的都愿意跟他结交。张汉鼎当时曾给朱友贞说,朱友诲结交死党,阴谋作乱。朱友贞半信半疑,把友诲召回大梁,和他的弟兄友谅、友能,软禁在一起。“现在,唐军来攻,他们还不乘危谋乱?”朱友贞连连点头。晚上,朱友贞命令控鹤军把他们和皇弟贺王友雍、建王友徽全部秘密杀死,断了后患。
听说,李嗣源率领的唐军前锋快到汴梁地界,朱友贞登上了建国楼。建国楼,是汴梁的最高建筑,在这,可以看清汴梁全城的风景,是朱友贞经常观光的地方。
今夜,浓云蔽月,什么也看不见。楼里,摇曳的烛光给柱子、桌、椅和人,勾勒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像一群杂乱的飘忽不定的鬼影,阴森而又诡秘。天,又刮起了北风,冻得朱友贞君臣瑟瑟发抖。他们哪里知道,张汉鼎刚入滑州,就鬼使神差,从马上掉下来,崴了脚,无法走动。想坐车坐轿吧,段凝前些天决开了黄河大堤,几百里内,一片泽国!冥冥之中,朱友贞似乎觉察到了,几天内,接连派出十几拨亲信,换上老百姓衣服,带着封成蜡丸的亲笔书信,连夜催促段凝,火速驰援。临行前,给他们分别赏赐了大量金银绸缎,可他们,一出大梁,有的逃回家乡,有的远走高飞,有的径直投向晋营,竟没有一个朝着段凝屯军的方向!皇甫麟说:“段凝本来就不是将才,凭着妹妹升官发财,希望他挽颓势于既倒,难呐!他一听说王彦章兵败,胆都吓破了,还能为皇上守节尽忠么?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寻出路吧!”
朱友贞长长地叹口气,说:“哪里还有路哟!”皇甫麟说:“陛下能不能西幸洛阳?
西边诸镇,尚有些军队,下诏要他们勤王,不行吗?”朱友贞说:“时至今日,谁还听我的?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赵岩附和说:“是呀是呀!人心叵测,今晚,下了这座楼,性命能不能保住,只有天知道!”宰相郑珏说:“还不是你们,害人太多,激起了众怒……”“你看你看”,张汉伦说,“皇上,我们为大梁江山呕心沥血,到头来,落了个什么?”朱友贞生气地骂道:“什么时候了,还乌眼鸡似的,叨,叨!”赵岩说:“这会儿,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拿出好主意!”
郑珏说:“你以为,我们没有好主意?”“别斗嘴了!”朱友贞催道,“说你的主意吧!咹?”郑珏清清嗓子,说:“陛下知道汉高祖荥阳脱险的故事吧?”没等朱友贞回答,郑珏说:“让我当回纪信吧?陛下趁乱从西门逃走。”赵岩冷冷一笑,问:“你,是不是看上了传国玉玺?……”朱友贞摆手阻止赵岩,不要他再说下去,“到了这个份上,朕决不吝啬传国玉玺,只是,只是,你这个计策,能瞒过李存勖吗?”
郑珏低头沉默了好久好久,说:“恐怕——不行。”左右缩缩脖子,黑暗中竟传出“吃吃”的偷笑声。突然,一个贴身宫娥闯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报告:“传国玉玺不见了!”朱友贞慌了神,问:“什么时候?”“不知道哇!”张汉伦说:“听说,几个月前就不见了。”朱友贞大惊,“谁说的?”“还不是宫里传出的……”朱友贞听言大哭。哭了好一阵,抽抽嗒嗒地对皇甫麟说:“完了,完了!都成了贼了!救命,稻草也,也没了!怎么——办?怎么,办!”皇甫麟说:“玉玺,丢就丢了罢。它不是救命稻草,也救不了命!能救命的是人,是军队!皇上别难过,咱们再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朱友贞突然不哭了,他似乎一下子大彻大悟了,“哥哥把父王杀了,我又把哥哥杀了,把弟弟们杀了,现在,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