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勇敢的人不会因为被送上绞架而被人鄙视,但他被套上颈手枷则会被人鄙视。他在前一种情况下的行为能赢得普遍的尊敬和赞赏,在后一种情况则没有什么行为能够使他获得人们的喜爱。在前一种情况旁观者的同情支持了他,使他免于羞辱,因为他的不幸只是他个人的感受,这种意识则是所有情感中最不能忍受的了;在后一种情况则不存在同情,如果有任何一点同情的话,那也不是对疼痛的同情,因为那是小事,而是对他的意识——没有人对他的疼痛表示同情——的同情。这种同情是对他所蒙受的羞辱的同情,而不是对他的悲伤的同情。那些怜悯他的人为他而脸红而垂头丧气。而且感到自己由于受到某种惩罚(尽管不是为了什么罪行)而永世抬不起头。相反,一个怀着决心去死的人,由于人们对待他会自然地怀着尊敬和赞许,因而他自己也会带着同样无畏的神色去面对死亡。而且,如果他的罪行没有剥夺掉别人对他的尊敬,那么惩罚也将不会剥夺别人对他的尊敬。他不必怀疑他的处境是任何人鄙视或嘲笑的对象。因而他能十分得体地摆出一种不但十分平静,而且是胜利和得意的神态。
卡迪纳尔·德·雷斯说:“巨大的危险有其自身的魅力,因为即使我们失败了,从中也可得到某种荣誉。但是不大不小的危险,则除了恐惧以外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因为伴随着失败总是丧失名誉。”他的格言与我们刚才所谈论的惩罚问题有着相同的根据。
人类的美德高于疼痛、贫困、危险和死亡。它无须做出最大的努力就可蔑视它们。但是让人的不幸遭受侮辱和嘲笑,在凯旋的队伍中当俘虏,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在这种境地中人类的美德却很难始终如一。与人们的轻蔑相比起来,其他一切外来的灾祸都是容易忍受的。
(第三章)论由于钦佩富人和大人物而蔑视或忽视穷苦卑贱的小人物而引起的道德情感的堕落
钦佩和几乎崇拜富人和有权势的人,鄙视或至少是忽视穷苦和卑贱条件中的小人物的倾向,尽管是建立和维护等级差别和社会秩序所必需的,但同时也是我们道德情感堕落的最普遍的原因。财富和显贵经常受到本只应属于智慧和美德的尊敬和钦佩。不道德行为和愚蠢本应是蔑视的最恰当的对象,但蔑视却常常是极不公平地加在了贫穷和软弱的头上,因而历来也就一直受到道德学家的抱怨。
我们都想成为受人尊敬的人,并受到人们的尊敬。我们害怕被人看不起,并受到蔑视。但是我们一来到这个世界上马上就发现智慧和美德绝不是唯一受到尊敬的对象,恶行和愚蠢也绝不是唯一受到蔑视的对象。我们时常发现世人的尊敬的目光强烈地关注的是富人和大人物,对他们的关注远超过对智者和有德行的人的关注。我们时常看到有权势的人的恶行和愚蠢所受到的蔑视远少于无辜者的贫困和软弱所受到的蔑视。值得尊敬、获得尊敬和享有人们的尊敬和钦佩是野心和好胜心的伟大目的。我们面前有两条不同的道路同样地可以带领我们去达到这个我们如此渴望达到的目的。一条是通过学习智慧和履行道德;一条是通过获取财富和名位。对于我们的好胜心也存在两种不同的品格:一种是高傲的野心和毫无掩饰的贪婪;一种是谦虚和公正。这样就向我们提出了两种不同模式,两幅不同的景象。根据它们我们可以塑造我们自己的品德和行为:一种是比较华丽而俗气的光彩夺目;一种是比较正确而且比较优美的轮廓。一种是吸引每个游移的目光;一种是仅仅吸引最好学和最细心的观察者的注意。他们主要是聪明和有道德的人,也许我可以说是一小部分的精英。他们是真正的和坚定的智慧和美德的赞美者。人类中的大部分都是财富和显贵的赞美者和崇拜者,而且看来更加异乎寻常的是他们往往是财富和显贵的无偏见的赞美者和崇拜者。
我们对智慧和美德所怀有的尊敬,毫无疑问不同于我们对财富和显贵所抱有的尊敬。而且也无需特别好的辨别力就可以对它们加以区分。但是尽管有这个区别,那些情感相互之间却有着相当大的相似之处。无疑在某些特征上它们是不同的,但在外部表现的总的神态上它们几乎一致,以至于粗心的观察者常错把这一个当成了那一个。
在功劳同等的情况下所有的人总是对富人和大人物比对穷人和卑贱者更加尊敬。大多数人对前者的傲慢和虚荣的钦佩远远要超过对后者的朴实和有真凭实据的功劳的钦佩。
只有由于功劳和美德而获得的财富和显贵的地位才值得我们尊敬。这样说也许又太难听了,而且是对高尚的道德的不恭。然而,我们必然承认,不论什么样的财富和显贵的地位几乎总是可以获得尊敬的。因而,在某些方面它们可以被视为尊敬的自然对象。毫无疑问罪恶和愚蠢可能玷污那些高贵的地位。不过其罪恶和愚蠢必须是非常巨大,它们才能把那些地位完全玷污。人们对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的放荡行为所给予的蔑视和厌恶要比对一个出身卑贱的人的放荡行为所给予的蔑视和厌恶小得多。后者对节制和体面的准则哪怕有一点点违反通常引起的愤恨都要比前者经常性的和公开的蔑视那些准则所引起的愤恨大得多。在中等和低等阶层中通往美德和财富的道路(至少是获得与其地位相称的财富的道路)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极其相似的。在所有中等和低等的职业中具有真实和坚实的职业能力的人再加上谨慎、正直、坚强和有节制的行为鲜有不获成功的。有能力有时甚至在行为不当时都可以获得成功。不过,习惯性的不谨慎,抑或不讲道义,抑或软弱或浪费则总是会遮盖住而且有时会全然地把出色的职业能力压抑下去。此外,处于低等和中等社会地位的人爬得再高,也绝不可能高于法律之上,法律通常会恐吓他们至少要尊重有关公正的一些比较重要的条例。这些人的成功也总是有赖于他们的邻人和与他们地位相等的人的帮助和好评。而没有相当规规矩矩的行为是得不到这些帮忙和好评的。因此古代谚语“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在这类情况下就几乎总是完全正确的。因此,在这类情况下,我们通常可以指望有相当大的程度的美德,而凑巧对于社会的良好道德来说,这些就正好是绝大部分人所处的境况。
不幸的是在上层社会里情况就不总是这样的了。在宫廷里,在大人物的客厅里,成功和提升就不是依靠聪明和知识广博的同辈人的敬重;而是依靠无知而又自以为是和傲慢的上级的怪诞和愚蠢的青睐;阿谀奉承和说假话也常常比美德和能力更能获得青睐。在这类社会里取悦于人的能力比为国效力的才能更加受到重视。在安全和平的日子里,当风暴还在远方的时候,国王或大人物想的只是娱乐,很容易产生幻想,他不会有机会要任何人来为他效劳,或者说只要那些能使他娱乐和消遣的人就足够为他效劳了。上流社会的人的那种傲慢和愚蠢所具有的华丽的外表和浅薄的成就,通常比一个战士、一个政治家、一个哲学家或一个立法家的坚强和男子气概的美德能够获得更多的赞美。所有伟大的美德,所有适用于国会、议院或打仗的美德,都被在这类堕落社会里通常占了上风的傲慢和可鄙的阿谀奉承者所鄙视和嘲笑。当苏利公爵被路易十三召见入宫请他就某一紧急事件发表意见时,他看到国王的宠幸和朝臣们相互窃窃私语笑他那一身不合时尚的打扮,这个老战士和老政治家说:“当陛下的父亲找我商量国事时,他总是吩咐这些宫廷小丑退入前厅。”
正是由于我们倾向于赞美,以及倾向于模仿富人和大人物,以至于使得他们能够树立或带领所谓时尚。他们穿着的是时髦的服装,他们谈话的语言是时髦的文体,他们的神态和举止是时髦的行为,甚至他们的恶行和愚蠢也是时髦的。所以大部分的人都以模仿和具有这些品质而自豪,其实它们玷污了他们,也贬低了他们。虚荣心很重的人常装出一种时髦的铺张浪费的神气,但他们的内心并不赞成它,而且也许他们事实上并不铺张浪费。他们只不过想为他们自己都不认为值得称赞的东西受到称赞,同时他们又为他们自己有时在暗中履行的一些不合时尚的道德而感到羞愧。而对那些美德,他们暗自里又怀有某种程度的真诚的敬意。他们是财富和地位的伪君子,也是宗教和美德方面的伪君子。一个崇尚虚荣的人,他一方面喜好装作他原本不是的那个样子,而在另一方面却非常狡诈。他假装过着他的上级的那种拥有豪华车马和扈从的生活,而根本就没有考虑上级的任何值得赞美的东西是来自于与他们的地位和财富相适应的美德和财产,而且只有与那相适应的地位和财富才能获得和很容易支撑其开支。许多穷人把自己的荣誉置于自己的幻想之中,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富人,根本不考虑名望所附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责任(如果我们可以用如此受人尊敬的这个名称来称呼那类愚蠢行为的话),而要履行那些责任马上就会使他沦为乞丐,而且使他的地位比以前更加不像他所钦佩和模仿的那些人的地位。为了达到那种令人羡慕的境地,追求财富的人时常放弃道德的途径。因为极为不幸的是通向财富的途径和通向道德的途径有时完全处于极端相反的方向。但是具有野心的人自己欺骗自己,说在他现在所走去那个美妙的境地里他将有许多方法可以获得人们的尊敬和赞颂。而且他能够表现得十分体面和风雅,他将来行为的光泽将完全遮盖或抹去他在达到这个高位时所采取的步骤的肮脏。在政府里许多追求高位的人都是把自己凌驾于这个法则之上。因而,只要他们能够达到他们野心的目的,他们是不怕人们要求他们为达到目的所采取的手段负责的。所以他们不仅竭力欺骗和作假,这些从事阴谋和结党的常见庸俗的手法;而且有时还通过穷凶极恶的罪行,通过暗杀和行刺,通过反叛和内战以排挤和消灭反对或阻挡他们向上爬的人。不过他们往往是失败多于成功。通常都是除了受到应有的可耻的惩罚外一无所得。不过,即使他们幸运地获得了他们梦寐以求的高位,他们也总是对他们原先指望享受的幸福感到极端痛苦和失望。因为一个具有野心的人真正追求的往往不是安逸或快乐,而是这种或那种荣誉,尽管常常是被十分误解了的荣誉。然而他的高位所带给他的荣誉不论在他自己的眼中还是在他人的眼中看来,都受到了他向上爬时所采取的手段的肮脏所污染和亵渎。虽然通过挥霍各种资财,通过极度地沉溺于各种放荡的娱乐——这些堕落分子惯常采用的方法,通过繁忙的公务,或通过更加足以自豪和令人目眩的战争,他可以竭力从他自己或别人的记忆中把他过去所做的丑事抹去。然而那些回忆却从来也不会放过他。他乞怜于忘却和健忘的黑暗的力量,然而无效。他记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同时那个回忆也告诉他别人必然也同样地记得它们。在最为豪华的伟大盛典中,在从大人物和有学问的人那里用钱收买来的可耻奉承中,在平民百姓比较天真,尽管比较愚蠢的欢呼中,在征服和战争胜利的全部骄傲之中,他仍然被羞愧和悔恨的报复性的狂怒偷偷地缠住不放。而且当荣誉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住了的时候,他却在自己的想象中看见阴暗而丑恶的不名誉在紧紧地跟踪着他,而且时刻准备着从他的后面赶到他的前面去。即使是伟大的恺撒,他虽然宽宏大度地遣散了他的卫队,也仍然无法消除他的怀疑。他对法赛利亚的记忆依然时刻萦绕在心头。虽然在元老院的请求下他宽宏大量地宽恕了马尔塞鲁斯,他告诉元老院他不是不知道所进行的企图谋杀他的阴谋,然而由于他已享足天年和荣誉,他死也满足,因而他藐视一切阴谋。也许,他活得足够久了。但是一个人当他从曾希望获得好感和仍然希望能成为好朋友的人们那里所得来的是他感到自己成了如此愤恨的对象时,那么他肯定是为了真正的荣誉活得太久了,或者说他肯定是为了能够享受从与他同等地位的人的爱戴和尊敬之中所能得到的全部幸福活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