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寒晖传
44881200000002

第2章 从民间来(1)

1童年的歌

河北省定县唐河故道的南岸,有一个被片片沙土围着的村落——西建阳。一九〇二年五月五日(农历三月二十八日),张寒晖出生在该村的一个读书人家。父亲是清朝末年具有革新思想的知识分子,母亲很早去世,留下张寒晖等兄弟五人,靠父亲教书和大哥种地度日,家境十分贫寒。遇到灾年,全家人就得吃糠咽菜。营养不良使张寒晖的身体自幼就赢弱多病。

定县古称定州,它不仅是南北交通之要冲,文化璀璨之古城,也是具有悠久革命斗争传统的地方。远的不提,即在近代史上,太平天国的革命势力,曾从广西一直延伸到这里,稍后,捻军的起义队伍又在定县打击过清朝的封建统治,到张寒晖出生前二年——一九〇〇年,这里许多村寨建立了义和团,展开了英勇顽强的斗争。农民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给幼年的张寒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定县人民爱唱歌。他们的生活离不开唱歌。皇上,军阀、地主、老财可以夺走他们的一切财物,唯独无法夺走他们的歌声。他们用千变万化的歌曲来表现他们心中的酸,甜、苦,辣。在张寒晖童年时代,由于这里老百姓的生活中充满了苦难,因此他们的歌声也充满着悲苦和凄凉。

小白菜呀,心先黄呵!

两三岁上,没有娘呵!

跟着爹爹,还好过呵!

就怕爹爹,娶后娘呵!

这是定县一带人人皆知的民歌《小白菜》。这首凄婉悲伤的儿歌,反映了当时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许多农村妇女在受尽了生活给予她们的超量的痛苦之后,过早地离开了幼小的子女,无数个失去母爱的孩子就象枯黄的小白菜一样,在野地里逐渐凋萎。苦难的社会孕育了选首苦难的歌,传唱在广大苦难的儿童中间。张寒晖也是从小就失去了亲生母亲的,这首《小白菜》就好象是诉说他的生活似的。好在小寒晖还有一位老奶奶,常用温柔的歌声抚爱着她这年幼的孙子。

奶奶是一个典型的河北农村劳动妇女,六十来岁了,蹬着小脚还能到地里干活。她虽然一字不识,但也象当地大多数妇女一样,会唱数不尽的歌子。小寒晖记得的第一首歌子,就是奶奶成天哼唱着的这首《小白菜》。每天晚上,奶奶弄寒晖躺下后,就说:“泉子!乖乖地睡觉,奶奶给你唱歌。”于是,委婉的歌声又轻轻地萦绕在小寒晖的耳边:

端起碗来,泪汪汪呵!

搁下碗来,想亲娘呵!

亲娘想我,一阵风呵!

我想亲娘,在梦中呵!

在奶奶凄楚的歌声的伴奏下,小寒晖渐渐闭眼进入了梦乡。

奶奶的歌声并不总是悲伤的,有时她也会唱出欢快的歌曲来。最使小寒晖高兴的是:奶奶还会用歌来编故事,猜谜语,可神哩!奶奶的猜谜歌、故事歌给幼年的寒晖带来了多大的愉快啊!他最爱听奶奶唱《打哑谜》歌,慢慢地,小寒晖还能和奶奶一问一答地对着唱了:

问:什么开花数它高呀?

什么花开用棍敲?

咎:高粱开花数它高呀,芝麻花开用棍敲!

问:什么开花弯弯腰呀?

什么花开一撮毛?

答:豆子开花弯弯腰呀,玉米花开一撮毛!

每当小寒晖灵巧的小嘴有板有眼地唱出速一连串的句子时,老奶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好聪敏的娃,往后准有出息!”奶奶的话里充稿着殷切的期望。

奶奶的歌,在小寒晖的心灵中建起了一座五颜六色的宫殿——它比皇上的金銮殿还要美十分!在这座宫殿里,孩子心灵上的阴影暂时消失了,饥饿、恐惧的感觉暂时退走了,民歌给孩子带来了欢乐,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知识。

寒晖稍大一些,奶奶又教给他唱《小放牛》了:

赵州桥来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桥上过?

什么人推车轧了一趟沟么衣呀嘿?

赵州桥来鲁班修,

玉石栏杆圣人留,

张果老骑驴桥上过。

柴王爷推车轧了一趟沟么衣呀嘿!

童年时代的歌,往往会给人留下一辈子的印象。张寒晖成年之后,他在《歌谣概观》一文中生动地描绘过定县儿童唱童谣的情景:“倘若在黄昏时候呢,他们(粱按:指男孩子们)在广场上,庙台儿上,或家门口,成群地唱着各种歌谣,随事物而吟咏,真个是一片诗的生括。每见从檐间飞出一个蝙蝠,他们就大声唱起《檐蝙蝠》;每逢召集小同伴来玩耍时,就大声喊:‘小孩子们,小孩子们玩儿来!"这些狂喊的歌谣,在女孩儿群里是少见了,她们有她们自己比较温柔的一套。”

定县的儿歌,有许多在演唱时是载歌载舞的,表演起来非常生动活泼。前面提到的那首《小放牛》,就是一首长篇的表演歌曲,由两个小孩分别扮成牧童和村姑,一问一答,且舞且唱,充满着农家儿童的生活情趣。张寒晖在《歌谣概观》中回忆到儿童的表演歌唱时,这样写道:“这类歌不但随着游戏唱,而游戏之本身,亦多半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故事由他们在深冬月下表演着,说唱着,简直是一幕一幕的小诗剧。如《浇花儿》里表演着浇菜的农夫,打更的,拾粪的,……等等,都由那群孩子们的幻想里表现出来,很有小学校中之‘综合表演’的意味。”

童年时代的歌,是能记住一辈子的。张寒晖对童年生活的记忆,除了饥饿,寒冷之外,就数这些美妙无比的歌谣了。

2少年时代

七岁时,张寒晖开始在本村上小学,这是由于“父、祖不肯断祖上世代书香香烟,因我身弱而慧,选出读书。”

一九一三年又到离家十余里的翟城村进了育正学较高小班。

当时,正是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帝制后不久,翟城的开明士绅米迪刚先生从日本留学回来,接受了资产阶级的教育思想,开始在家乡提倡国民教育,创办男女初级和高级小学,为实现他的“农村自治”的理想培养人才。因而当时翟城的新学堂办得比较突出,教员的配备比较齐全,课程的设置比较完备,这在方园百里之内都是相当闻名的。张寒晖在这里学了国文,算术,地理、历史等科目。

育正学校还备有风琴,这在当时河北农村可算是个新鲜玩艺儿。米迪刚先生留学日本时的同学王先生在这里教音乐。瘦高个儿的王先生在课堂上按着风琴教唱新式的乐歌,这使张寒晖和他的同学接触到了与《小白菜》,《小放牛》等完全不同的新歌曲,如《男儿励志》、《爱国歌》等。

这一次的乐歌课堂上,王先生弹着风琴带领学生们齐唱:

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

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

长江大河,亚洲之东,蛾峨昆仑,翼翼长城,天府之国,取多用宏,黄帝之胄神明种,风虎云龙,万目来同,天之骄子吾纵横。

这是多么雄壮有力的歌曲:音调又是多么的新鲜,几十个学生同声高唱起来,多么响亮,多么神气!虽然张寒晖对这首歌词的内容还不太理解,但当他与同学们一起抬头挺胸大声唱着的时候,一种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一唱这种歌曲,就让人直想甩开大步朝前走,真带劲!

张寒晖在育正学校中的学习成绩一般,但他对音乐有着特别的敏感。音乐教员王先生发现这个瘦弱小巧的孩子机灵好学,就破例地主动把风琴盖打开,手把手教张寒晖踩踏板,运手指,奏曲调。不久后,张寒晖的十个手指头居然可以在风琴键盘上弹出连贯的敢调了。此后,每当王先生有事不能上课的时候,他就拉张寒晖来“代课”。

“张蓝璞,今天我有事,不能教你们唱歌了,你就带着大家唱吧。给!”说着,王先生将风琴的钥匙递给了张寒晖。

于是,张寒晖大模大样地弹着风琴,领着他的同学们大声唱起来,瞧那神态,俨然是位小先生。

张寒晖在上小学期间,还学会了拉二胡,弹琵琶、弹三弦,吹笛子和吹箫。每当夏天夜晚乘凉的时候,他常常拿着乐器到他家用着的东院里边奏边唱,乡邻们都喜欢凑近来听。

“泉子!你拉胡随着,听俺唱一段!”大着嗓门说话的是他们东邻田大叔。这位光膀子的黑壮汉子,是以扛活为生的。他不但善讲故事,还是个唱民歌的好手。寒晖小时候最喜欢听田大叔讲故事,也爱听他唱歌。

在这宁静的夏夜,田大叔宏亮的嗓音由寒晖的二胡衬托着,飘荡在村头,声传数里,盖过了青蛙和蟋蟀的合唱:

清朝庚子年,

起了义和团,

杀了天主教,

又把洋人撵,

好好好,

作战真勇敢!

皇上怕洋人,

八国起狼烟,

失了天津卫,

京城也被占,

乱乱乱,

迁都到长安。

调回李鸿章,

他把和约签,

卖国求生存,

赔款四万万,

冤冤冤,

黎民受熬煎。

古话说:“燕赵多慷慨悲敢之士”。战国时代,定县是赵国的属地。今天从田大叔的歌声里,似还可以听到燕赵古歌的遗风——他的歌词时而昂奋慷慨,那是他在叙述当年义和团英勇的战斗,忽而又深沉悲愤,那是他在倾诉民族,国家的不幸。田大叔十分爱唱这首《庚子年》,每当张寒晖请他讲义和团故事的时候,田大叔常要唱它。

十余年前,定县一带曾是义和神拳纵横驰骋的地方,义和团的师兄弟与“红灯照”的姐妹们,烧教堂,逐洋人,杀赃官,直打得洋毛子胆战心寒,狼狈逃窜。一九〇〇年九月,侵占了北京的八国联军向南推进,扎营定县西关,并四出骚扰抢掠,更激起了定县人民的愤怒。有一次,义和团将洋鬼子围困在定县城南的一个天主教大教堂里,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每当田大叔讲到这段“义和团火烧天主堂”时,他总是神色飞扬,声音就象洪钟一样。

“四邻八村的义和团把天主堂围了个滴水不漏!那天黑间,红灯照的大闺女们,每人一手提灯笼,一手拿长矛,义和团的小伙子们,每人一手大刀片,一手擎柱香。只听坛主一声吆喝,大家将香和红灯一股脑儿地扔进教堂的围墙,嗬!

教堂立时火光冲天,烟雾腾腾,直烧得洋毛子哭爹叫妈,屁滚尿流。哈哈哈哈!”

田大叔使劲地抽了几口烟,接着说:“事后啊,他们把洋毛子的尸首往保定府运,就拉了几大车!”

紧接着,田大叔又亮开他的大嗓唱了起来:

五月里,五月五,义和团,遍地出,拿教门,反天主,哎呀呀子咳呀,洋鬼子们直叫苦呀呼咳!

十二月,整一年,洋兵打仗到城关,义和团呀来抵抗,哎呀呀子咳呀,打死洋兵八万三野呼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