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兴华家境不好,缺乏关爱,但又有点小聪明。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不断受挫,导致内心自卑,但又有对于自尊的强烈需要。这种人不甘于屈服自己在社会价值排序上偏低的命运,一定要证明自己有“价值”。
邱兴华存在着“自尊焦虑”和“成功焦虑”症。他所谓的自尊和成功,就是想占有社会上大多数人普遍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权力、美女、金钱等,拥有权力感,让别人羡慕他、怕他,甚至拍他的马屁。可以看出,邱兴华的生命受挫和“自尊需要”,让他养成了一种以自己为中心的、倾向于占有的、具有施虐狂特征的性格。无论是他耍小聪明给人修理机器时设置障碍,盗窃,还是杀人后称自己的尊严比10条命重要,担心自己被鉴定成精神病后在监狱内所写的书,都可以看出这一点。同时,也正因为自卑,邱兴华具有敏感的心理,容易对外部世界进行人格失调性歪曲。
所有这些,都可以解释为何他努力地想混出个人样,而不是认命,因为认命就合法化了他所遭受的“不公”,他在心理上就无法生存。同时,也可以解释为何他哪怕混得不怎么样也不会去做农活,也不甘于当一个农民工,因为他认为做农活和当农民工在社会排序上极度偏低,这么干只能强化他的失败感。
◆什么是狠人的救命稻草?
另外,还可以解释为何他一生中以把他老婆搞到手为骄傲,因为他老婆有点姿色,能通过他人的目光证明他的成功。然而不管是物品还是老婆,都是他所占有的用来证明他成功的对象。当邱兴华一再遭受挫折时,事实上除了他老婆以外,已经没有什么能证明他成功--孩子不能,孩子是他“自我”中的一部分,但不是确证他成功的对象。
一个不甘屈服于命运又屡屡失败的具有施虐倾向的人,在这个时候很难避免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并加重了自卑感。但基于心理上的生存,他绝不会合法化自己的处境。也就是说,必须否认自己“不行”,并把自己的现状归因于外部世界。很多人在遭到累累失败后相信命运,迷信某种神秘的力量,或为一句话、一些小事而猜疑,原因就在这里。对于邱兴华来说,他开始相信算命了。
而在这时,他特别害怕失去唯一能够或最能够确证自己价值的东西--施虐狂严重依赖于所占有的对象,一旦对象失去,他在心理上就要崩溃。
在心理上,一个人所占有的对象只有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与外部世界隔绝才不存在失去的危险。然而邱兴华的妻子毕竟不可能只和他接触,正是这种失去的可能或者说不确定性,使遭受一系列挫折、已不相信能够控制妻子的邱兴华产生了妒忌妄想。这种妒忌妄想实际上有一个功能,即用来否认他内心的失败感和恐惧。由于他实际上认同社会的价值排序,因此当比他混得好的道长和他妻子接触时,妻子和道长有染得到了想象性确证,这就是典型的人格失调性歪曲。
邱兴华的这种妒忌妄想并不仅仅是他内心恐惧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产物,它还得到了他所认同的逻辑的支持:一个女人更愿意躲着自己窝囊的老公和另一个更优秀的男人有染。
一旦邱兴华不能确定妻子会忠实于他,他也就失去了心理上的存在,挫败感和恐惧感就进一步加深。为否认自己的这种无异于灾难的不确定性,他就必须确定妻子的确已和别人有染,因此妒忌妄想进一步严重。这个时候,妻子脱离他的心理世界,和整个外部世界一起否定他。他的残酷杀人乃是长期积累的破坏性的结果,而且是发泄性的破坏性,恰如李玫瑾教授所说。
再加上铁瓦殿的道管阻止他挪动寄托了他梦想的石碑,终于引发了深山道观的惊天血案。邱兴华之所以如此疯狂而变态地杀人,是因为在他心里,已经被妄想和由恐惧转化而来的愤怒淹没,感觉自己不可接受地被外部世界杀死了。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邱兴华一度想杀其妻子,在那种情境中,通过妒忌妄想,妻子不再是他骄傲的占有对象,而已经是脱离他的控制并让他遭受羞辱的一个标记。
最后邱兴华之所以不杀其妻,并不是对女性的依恋和害怕孩子失去母亲。从心理上分析,恰恰是因为他如果杀了妻子,就等于宣告自己的彻底失败,因为杀妻子的行为本身将说明他娶妻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的骄傲会遭到否定--他杀妻子的同时也会否定他当初娶妻的意义,进而否定他仅有的非常可怜的“成功”。妻子的存在既能让邱兴华在精神上返回当年的骄傲岁月,同时也能通过与她的联系让他对这种骄傲进行确认。在邱兴华杀了那么多人后,这一点,仍然是他心理上的救命稻草。
26.冷血杀手们仍在“潜伏”
总结一下,狠角色们因为内心已经被破坏,是社会的不定时炸弹。冷血杀手们仍在“潜伏”。
◆存在的败笔:有的人偏偏把自己弄成这样
一部人类史就是一部暴力史和破坏史:无法统计的杀人放火、盗窃抢劫、结怨复仇、绑架谋杀;惨烈异常的世界大战,此伏彼起的局部战争,遍布全球的恐怖活动,令人发指的种族屠杀,没完没了的宗教冲突……人类似乎不从事破坏便无法享受快感。
正如心理问题不仅仅是心理学问题,同时还和政治、社会、哲学、文化、道德等密切相关一样,社会中的暴力也不仅仅是心理问题,也是政治、经济、社会问题。
但是,从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角度来讨论暴力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一个人如果出现心理异常,往往会通过向内攻击(谴责自己,神经症)和向外攻击(向别人施虐,心理变态)来求得解决。严重的话,它还会导致心理杀人--杀人或者自杀。换言之,心理问题会演变成狠角色的“炸弹”。这些“炸弹”在未爆炸前一直潜伏,难以察觉和判断。但它随时可能爆炸,只要有所刺激,或者是自行引爆,或者是扔向人群。人变狠,他的破坏性是生命受挫的结果。弗洛姆对这一点作了精辟的论述:
生命有其自己的内在动力;生命有生长及表现自己的倾向。如果这种倾向受到阻碍,以发展生命为目的的动力,便会走上分解的过程,并且转变为以破坏为目的的精力。换句话说,求生的冲动与要破坏的冲动,并不是相互依赖的因素,而是一种相互交替的关系。求生的冲动受阻越大,想要破坏的冲动就越强烈;生命实现得越多,则破坏行为的力量越小……压抑生命的种种个人和社会环境,产生了想要破坏的欲望。
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自由、独立以及发挥他的生命潜力的天性。如果一个人在理性、情感等方面遭受破坏,不能自由地生长,就会出现生命挫折,可能会扭曲心理发展的方向。正如我在前面讨论自我的问题时说过的,如果自我被出卖(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人就有一种自我憎恨,他不能允许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会憎恨世界:自己被破坏了,就要别人也跟着自己一起被破坏,正如有的人倒霉了,恨别人不能和他同样倒霉一样。
这些人是非常典型的“存在的败笔”。一个人本来不应该这样存在,但他们却把自己弄成这样。
◆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是屠夫
可以用两种人来对比生命受挫和实现生命的两个极端:一种是杀人狂魔,一种是得道高僧。杀人狂魔或许本来就是人渣,或许原来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们或主动地破坏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健全精神,或者被动地被他人和社会摧残,但结果是一样的--生命受阻导致了他们对世界进行疯狂的攻击行为,只有毁灭才能让他们找到一点自我的力量感。而与此完全相反的是,高僧在心理上摆脱了各种虚假的自我的侵袭,看清了人生和世界的真相,实现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与世界和谐地融为一体,不会存在对世界的攻击性--连一点恶念都不存在。
正如法律上有“正当防卫”的杀人,也有“故意杀人”一样,人的攻击性也有两种。弗洛姆区分了这一点。他把防卫性的攻击叫作“良性攻击”,而把基于心理扭曲、人格障碍、心理变态的攻击称为“恶性攻击”。
需要澄清的是,防卫性的攻击也是生命受阻的结果,但它只是指向对他进行攻击的外界对象,没有出现心理扭曲甚至心理变态;恶性攻击则是在生命受阻后,出现了心理扭曲和心理变态,它表现为一系列的攻击性行为甚至杀人,指向的是外部世界,并不一定指向导致他生命受阻的具体对象。
自杀,则是指向一个人的内部。它是另一个问题,虽与生命受阻有关,但更多的只是一个人无法承受这种生命的受阻和生存的压力,寻求自我解脱。这些年我们所看到的政客、企业家、大学生、研究生、下岗工人、受虐妇女、血汗农民工等等社会各领域从业者的自杀,都是这样的情况。
在弗洛姆看来,“良性攻击”是人与动物所共有的防卫性攻击,是用来维系生命与种族生存的。它是一种“生存适应”性的攻击,是一种人或动物在生存利益受到威胁时的攻击,它内在于生理-心理结构,由种族发生史演化出来。这种攻击是个体和种族的生存所必需的,一旦威胁不复存在,它也跟着消失。比如公园中的猴子受到人的调戏时会对人施行攻击,一个人在受到威胁时亦会进行反抗。
“恶性攻击”则是人所特有的攻击。它不是种族发生史演化出来的,也不是生存适应性的,它无目的可言,除了满足人的凶残欲望外,别无意义。
的确,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是屠夫。人类社会的统治结构、权力体系、制度安排、价值观念、人际关系最容易导致一个人的生命受阻。它会制造出大量的狠角色和施虐狂,制造出形形色色的暴力。不同的社会和时代,人的攻击性不尽相同,并不在于人性的不同,而在于环境的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