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布置了一项课外作业:写一篇关于结识一位陌生人的作文,文题自拟,文章要真实,不可以瞎编。
我是学校广播站的小记者,写作文可不能倒牌子哦。王老师虽然还说过这篇文章可以写得轻松点,可你别以为真可以写一个随便遇到的陌生人,想得高分还得费心思找一个“有点意义”和“有点意思”的对象。
找谁呢?
正想这个问题,表妹来我家串门,提供我一个线索——她们家那幢楼里来了一位一百岁的乡下老太太,听说还是烈士的家属呢。“一百岁”是意思,“烈士家属”是意义,哇,这就全了!
立即行动!我赶到表妹家那个新村,把单车泊在那幢公寓楼前。正想着怎样说道才能让人家打开家门,却发现那家的大门坦荡地大开着。这是底楼的一个大套户。
我屈起食指,轻轻叩响开着的门扇,小心地问:“有人吗?屋里有人吗?”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进来啊,进来啊!”不见客厅里有人,我不敢进门。
一位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进来啊,进来啊。”她不问我找谁,不问我是谁,就让我进屋。
我解释道:“奶奶,楼上小英是我表妹,我来找她,她家没人,我可以在你这里等她一会儿吗?”这是我预先设计好的借口。
“好啊,好啊,妹妹,进来啊,进来啊。”看我低头寻索,又说,“别换鞋的,只管进来坐。”她说着就迎到了我面前,看她一脸的热情,如果我再犹豫,她准会伸手把我拉进门去。
她是蛮老了,脸上有蛮多蛮深的皱纹,但精神健旺,目光有劲。头发花白了,稀疏了,但梳理得一丝不乱,往后梳,用红毛线编进去,然后束成一个小小的发髻。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枚碧绿的簪子。她穿着藏青色对襟衫,裤子是黑色的,裤腿很肥大。
猜想这就是百岁老太太的女儿了。我在沙发上坐下,规矩地并着双膝,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可感觉不到屋子里还有人——莫非百岁老太太不在家?
正当我思谋着怎样把话题比较自然地引到她母亲身上,她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听可乐,用小手指勾着,“啪”一声拉开了罐子口,塞到我手里:“妹妹,喝。”
她的热情让我有点慌乱,说:“奶奶,我不渴,我坐一会儿就走的……”
她说:“你们小孩子家都喝这个的,喝吧。你刚才说,楼上你表妹叫啥呢?”
“她叫小英。”
“噢,一个标致细娘呢。嘴甜呢。”
“妹妹你叫啥呢?”
“我叫小琴。”
“芹菜的芹啊?”
“不是,是胡琴的琴。”
……
这老太太喜欢说话,话茬子接得飞快。
找不到更自然的话头,我只好从表妹说起了:“奶奶,听小英说,你妈从乡下来上海了。小英说你妈高寿呢,都百岁了对不对?”
老人手里本来摇着一把大芭蕉扇,听我这话,扇子停住了:“我妈?哈……”
她笑啥呢?
她说:“妹妹你搞错了,我就是乡下来的一百岁,哈……”她笑得很开心,很得意。
一百岁的老太太原来就是她啊!这一下子就颠覆了我对“一百岁”的概念。我本以为一百岁会是很惨的那种老。
一百岁的老太太忽然不笑了,说:“妹妹,谁说我一百岁啊?我才九十九呢。”
我说:“哦,原来你明年才一百啊。”
“不对,今年我九十九,明年是九十八,后年就剩九十七啦。不是说越活越年轻吗!”看我听得晕乎,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很得意。
一百岁老太太的“倒退计岁法”是有点“意思”了,可我还得采访点“意义”啊。对了,得把话题引到抗日战争上去。
我说:“奶奶,你老家在哪里啊?”
“我老家在常熟,常熟沙家浜。听说过吧?”
我忙说:“呀,就是京剧里那个沙家浜啊?”
老太太拉一把椅子来坐下,和我坐了个面对面。看来她是乐意和我说说沙家浜的,是乐意和我说说她们家“当年”的。
我错了,老太太可不想说这些,只说了句:“那儿搞旅游了,好玩呢,有空去玩玩吧。”就再不肯接口谈沙家浜的事了,就和我七拉八扯地聊家常,大麦茶啊,嫩豆腐啊,毛豆干啊……
这时来了一只小花狗,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老太太说:“小花小花,进来啊,进来啊,饿了吧?那就进来啊,妹妹不是外人哩……”说着,一弯腰就从门边鞋箱旁拖出一只搪瓷盆来——里头备着狗食呢。看来,她大开着门就是等着这小狗的。
小狗抬头看看老人,呜呜哼着,表示感谢和亲热,然后胃口很好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把小尾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小屁股也带动了。
老太太爱怜地看着小狗,摇动芭蕉扇,把风一阵阵扑在小狗身上。
因为吃得太快,小狗呛着了,咳。
老太太笑道:“慢点慢点,谁跟你抢来吃啊?”回头对我说,“前几天我在新村里转转,它就追着我摇尾巴,我看着可怜,领它回来喂了它,可好,这几天它每天都来讨吃的呢,瞧,这小东西蛮可怜的……”
对小狗我没兴趣,挖空心思要把话题转移到沙家浜去,说:“奶奶,你年轻时家里养狗吗,那时候正是抗日战争吧?”
老太太说:“那时候,满世界鸡犬不宁的,还养狗啊?人的命都拎在手里呢。现在太平盛世,你瞧吧,那些大狗小狗成心肝宝贝了……就这小家伙可怜。脏是脏点,可不丑啊,怎么就没人要的哇……”
话题就这么扭来扭去的,就是扭不到正题上去。直通通地问不好,人家是烈士家属,硬要一百岁的老太太回忆当年的痛苦事,不忍心呀。
小狗吃饱了,走了。老太太还不让我关门,说她孙子马上就会回家了。
坐的时间够长了,看来这次只能这样了,待下次再说吧。我起身告辞。
老太太说:“妹妹,你不等你表妹了?”
我竟把这个借口忘记了,说:“不等了。”
我走出门了,老太太忽然说:“妹妹,你是小记者吧?”
一回头,我就看见老太太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有内容的光彩,好像在说:我早猜出你的来意啦!她这种充满洞察力的目光,使我“嚯”一下联想起京剧《沙家浜》里那位机智的阿庆嫂。在这种目光面前,我脸都热了,嗫嚅着,一时想不出话来说。我一开始就对这位一百岁的老人家胡编了来意,怪难为情的。
老太太见我默认了,朗声道:“妹妹,回来,你想知道啥就讲,我来说说看。”
老太太的丈夫叫阿明,抗战时在上海一家米行里当员工,三十多岁的阿凤带着三个儿女在老家沙家浜张罗着一个小小的茶馆。阿明其实是新四军派在上海的地下联络员,后来在一次护送新四军干部去苏北途中,因翻船牺牲在长江里,当时才39岁……
老太太向我讲着她们家几十年前的往事,沉着地摇着芭蕉扇,语气从容,神情淡定,就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听上去有点遥远。
我最感兴趣的是她丈夫的英勇事迹,可这偏偏是老太太讲得最简约的部分。好不容易,她提到了阿明在上海时曾经写过一封家书的事。我赶紧追问信的细节:“奶奶,那封家书还保存着吧,都写些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老太太说:“嘿,他的信就像他的人,三扁担才打出一个屁。那信,简单,只有三行半,我都可以一字不落地背给你听的。”
下面就是我当时记录的一位地下党员的家书:
阿凤:小三妹脖子上的癣好点了吧?我让航船上增福带到乡下来的药是抹在癣上的,不是吃的,是不能吃的,千万注意!眼下很乱,我身在上海,心在家里,主要是不放心。你晚上千万不要给自称新四军或者民抗队员开门。他们敲门,你别理睬。就写这些。
阿明
显然,或许是老太太记错了,或许是我当时记录得太匆忙,把信上最后两句话搞错了。在把这封信写进作文时,我改成这样:
……你千万要给新四军或者民抗队员开门。他们敲门,你不能不理睬,他们一定需要我们帮助。
当然,我还把“身在上海,心在家里”这一句删去了。共产党员干革命,怎么可以三心二意呢?
这篇作文得了高分,王老师还在课堂上朗读了全文。
当场有同学举手提出了疑问。疑问不是针对那封家书,而是针对我作文里下面这一段文字:
……1953年,因为孤儿寡母的,阿凤奶奶家生活很困难,阿凤奶奶只能把她家的小女儿小三妹送了人家。小三妹后来被继父母带到了上海……
同学们提出的疑问是:1953年早解放了,人民政府对烈士家属的生活是很照顾的。生活困难到把亲生骨肉送人是不可能的,不可信的。
想一想,这个疑问是有道理的。政府对烈士家属确实是非常关心的,我们新村就有好多例子呢。这使我挺不安。星期天,我再次去了老太太女儿家。老太太在上海的这个女儿就是当年脖子上生过癣的小三妹。
赶到“小三妹”家,接待我的正是“小三妹”。她母亲已经在前几天回沙家浜去了。
当年的小三妹现在已是七十岁的“老三妹”了,身体健朗,就是头发全白了。
一提起1953年,老三妹就叹了口气:“唉,我那娘啊!”
我小心地说:“她真把你送人家养了?”
陷入往事,老三妹的眼光有些散漫了:“那一天,娘带我一个去了常熟城,在聚丰园面馆为我点了一碗大肉面,还带我去新公园玩了小半天。玩过公园,又问我:三妹啊,还想吃点啥呢?说吧,娘给你买。结果又给我买了一屉小笼包子,还配了蛋皮紫菜汤呢。回头又为我剪了一块花布做新衣裳。当时我九岁,有点懂事了,隐隐觉得这个日子有点不对劲——我娘是从来不肯这样铺张的呀!
“果然,几天之后的一个下雨的黄昏,娘告诉我,她已决定把我送给别人家做女儿了。说:女儿啊,你应当上学了,可我们家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只能把你送给人家了……家里虽然清贫,可这是我的家呀!我怎么肯离开我的亲人、我的家呀!我就对娘说:娘,别不要我,以后我只喝粥不吃干饭还不行吗?以后我把好东西都给我哥吃还不行吗?我晓得我哥是男孩子,要长身子……听我这样说,娘抱着我哭了,哭啊,哭啊,娘整个身体都在颤啊。
“我想我娘这就改主意了,又说:娘,我们家有困难可以对村里刘伯伯说,可以对乡里张书记说,他们常来我们家,都说有困难尽管去找他们。我娘抹干泪,说:儿啊,政府对我们家照顾得不少了,很多了,政府不宽裕,要照应的事那么多,我们不可以没完没了地让政府照顾啊!
“我说,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我们家是烈属。我娘摇着头说:儿,这样想不对,你阿爹当年牺牲,为的是打东洋鬼子,为的是国家,可不是为的得到政府照顾。我娘到底还是把我送了人家……我娘就是这样的人,她认准了就坚决去做。我哭啊,闹啊,我当时真不理解我娘……”
老三妹说着这些往事,眼圈儿红了。
我的眼圈儿也在发热发胀。
听了我的汇报,王老师沉默了许久,轻声说:“这老太太真不简单,她不容易啊!小琴,你准备一下,在后天语文课上给全班同学讲讲这个故事吧。”
这正是我想做的。我非常想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同学们。
放暑假了。
放假第二天,我就背起个背包登上了去常熟沙家浜的旅程。一百岁的阿凤老太太说过,让我有空就去那儿玩玩,我把这句话当成了老人家对我的邀请。我觉得应当去沙家浜,应当再去见一见那位可敬的老人。我预感到在那片曾经烽火连天的土地上,必定有许多使我感到陌生、能够感动我的故事。
沙家浜的千亩芦苇荡已经被开辟成湿地公园,公园的旁边就是“沙家浜纪念馆”。
展馆用整整一个展室讲述了京剧《沙家浜》的“戏里戏外”。说到戏中人物,展板上是这样开头的:
阿庆嫂是一个虚构的艺术形象,但这绝不是凭空的虚构。戏中的阿庆嫂是生活中许许多多阿庆嫂式人物的典型化。
展览接着一一罗列了十多位阿庆嫂式的人物,其中就有阿凤老太太的名字!
展板上,阿凤老太太在一张大照片里摇着大芭蕉扇,灿烂地笑着,她的身旁是一位回沙家浜访旧的共和国著名将军。
使我更惊奇的是玻璃柜子里那一页因岁月而发黄的信笺——正是阿凤老太太说起过的那一封家书:
阿凤:小三妹脖子上的癣好点了吧。我让航船上增福带到乡下来的药是抹在癣上的,不是吃的,是不能吃的,千万注意!眼下很乱,我身在上海,心在家里,主要是不放心。你晚上千万不要给自称新四军或者民抗队员开门。他们敲门,你别理睬。就写这些。
阿明
阿凤老太太那天背诵的信和这个原件一字不差。
信笺旁还有一段说明文字:
……当时,日伪对江南抗日游击区进行大规模残酷“清乡”。日伪常派特工深夜敲门,自称是新四军或“民抗”的人。老百姓如应声开门,即被以“通匪罪”无情捕杀……
我呆住了。我居然在作文里想当然地改动了一份珍贵的历史文献!
一种巨大的不安使我产生了立即见到阿凤老太太的冲动。出了纪念馆,我没有进湿地公园,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阿凤老太太所在的村子。这个地址是采访老三妹时得到的。
漂亮的农民新村。漂亮的别墅式农家。
阿凤老太太家的大门敞开着。屋里应声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阿姨,自称是阿凤老太太的孙女,名叫阿芹。
我满头大汗地站在院子里,说:“阿姨,我是从上海来的,我几个月前认识了你奶奶,今天我……”
“进来啊,进来啊……”阿芹一迭声的“进来啊”,在我听来是那样的熟悉。那天,阿凤老太太也是这样连声相迎的;那天,“老三妹”也是这样连声相迎的。
爽亮的嗓门,一丝不乱的头发,灵动睿智的目光……呀,六十多年前的阿凤老太太大概就是她孙女这样的模样吧?这正是阿庆嫂的模样啊!
我刚在沙发上坐下,阿芹就“啪”一声把一听可乐拉开了口,凉凉地塞在我手里:“妹妹,天热,喝,喝。”
阿芹阿姨拉过一张椅子,和我坐个面对面,说:“妹妹,你找我好婆,有啥事呀?”
我就是想见见她老人家。
阿芹耷拉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妹妹,你来晚了点,她老人家一个月前过世了……”
什么叫“过世”啊?
其实我知道“过世”的含义,可我指望这个词在沙家浜的方言里有别一种意思。
“我好婆过世了,正好一百岁。老人家走得很安详,就像犯困了睡过去一样的……睡过去之前,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她说:妹妹,给我梳个头吧。我,我……”
阿芹阿姨被哽住,说不下去了。
一股热热的液体从我的身体深处向眼眶涌来。我觉得嘴唇在颤动,麻麻的,说不出话来。
很烫的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在心里喊:奶奶,我有话对你说呀!我有话对你说呀!后来想想,要是我见到了老太太,我会说些什么呢?
一只半大的花狗走进我模糊的视野。咦,这不就是上海新村里那只没人收留的小花狗吗!
花狗轻吠了几声,随即怯生生地止了声,倒是把尾巴努力摇着。它这是因为看到我哭了,还是因为认出了我?
一抬头,我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阿凤老太太的大照片。她开心地笑着,手里摇着那把大芭蕉扇……
我感觉到了一阵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
走近去,对着一百岁的阿庆嫂,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