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鸿章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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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兵家之李鸿章(1)

李鸿章之崛起与淮军之成立 当时官军之弱及饷源之竭江浙两省得失之关系 常胜军之起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劲敌淮军平吴之功 江苏军与金陵军浙江军之关系 金陵之克复秦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项羽定霸后,而韩信始出现;汉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曹操定霸后,而诸葛亮始出现。自古大伟人,其进退出处之间,天亦若有以靳之,必待机会已熟,持满而发,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谢康乐有言:诸公生天虽在灵运先,成佛必居灵运后。

吾观中兴诸大臣,其声望之特达,以李鸿章为最迟,而其成名之高,当国之久,亦以李鸿章为最盛。事机满天下,时势造英雄,李鸿章固时代之骄儿哉。

当咸丰六七年之交,敌氛之盛,达于极点,而官军凌夷益甚。庙算动摇无定,各方面大帅,互相猜忌,加以军需缺乏,司农仰屋,惟恃各省自筹饷项,支支节节,弥东补西,以救一日之急。当此之时,虽有大忠雄才,其不能急奏肤功,事理之易明也。于是乎出万不得已之策,而采用欧美军人助剿之议起。

先是洪、杨既据南京,蹂躏四方,十八行省,无一寸干净土,经历十年,不克戡定。北京政府之无能力,既已暴着于天下。故英国领事及富商之在上海者,不持不目洪秀全为乱贼而已,且视之于欧洲列国之民权革命党同一例,以文明友交待之,间或供给其军器弹药粮食。其后洪秀全骄侈满盈,互相残杀,内治废弛,日甚一日。欧美识者,审其举动,乃知其所谓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实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因确断其不可以定大业。于是英法美各国,皆一变其方针,咸欲为北京政府假借兵力,以助勘乱。具述此意以请于政府,实咸丰十年事也。而俄罗斯亦欲遣海军小舰队,运载兵丁若干,溯长江以助剿,俄公使伊格那面谒恭亲王以述其意。

按欧美诸邦,是时新通商于中国,必其不欲中国之扰乱固也。故当两军相持,历年不决之际,彼等必欲有所助以冀速定。而北京政府之腐败,久已为西人所厌惮,其属望于革命军者必加厚,亦情势之常矣。彼时欧美诸国,右投则官军胜,左投则敌军胜,胜败之机,间不容发。使洪秀全而果有大略,具卓识。内修厥政,外谙交涉,速与列国通商定约,因假其力以定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竖子不悟,内先腐败,失交树敌,终为夷戮,不亦宜乎。而李文忠等之功名,亦于此成矣。

时英法联军新破北京,文宗远在热河。虽和议已定,而猜忌之心犹盛。故恭亲王关于借兵助剿之议,不敢专断,一面请之于行在所,一面询诸江南江北钦差大臣曾国藩、袁甲三及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等,使具陈其意见。当时极力反对之,谓有百害而无一利者,惟江北钦差大臣袁甲三(袁世凯之父也)。薛焕虽不以为可,而建议雇印度兵,使防卫上海,及其附近,并请以美国将官华尔、白齐文为队长。曾国藩覆奏,其意亦略相同,谓当中国疲弊之极,外人以美意周旋,不宜拂之。故当以温言答其助剿之盛心,而缓其出师来会之期日,一面利用外国将官,以收剿贼之实效。于是朝廷依议,谢绝助剿,而命国藩任聘请洋弁训练新兵之事,此实常胜军之起点。而李鸿章勋名发轫之始,大有关系者也。

华尔者,美国纽约人也,在本国陆军学校卒业,为将官,以小罪去国,潜匿上海。当咸丰十年,洪军蹂躏江苏,苏、常俱陷。上海候补道杨坊,知华尔沈毅有才,荐之于布政使吴煦。煦乃请于美领事,赦其旧罪,使募欧美人愿为兵者数十人,益以中国应募者数百,使训练之以防卫苏沪。其后屡与敌战,常能以少击众,所向披靡,故官军敌军,皆号之曰常胜军。常胜军之立,实在李鸿章未到上海以前也。

今欲叙李鸿章之战绩,请先言李鸿章立功之地之形势。

江、浙两省,中国财赋之中坚也,无江浙则是无天下。故争兵要则莫如武汉,争饷源则莫如苏杭,稍明兵略者所能知也。洪秀全因近来各地官军,声势颇振,非复如前日之所可蔑视,且安庆新克复,(咸丰十一年辛酉八月曾国荃克复)金陵之势益孤,乃遣其将李秀成、李世贤等分路扰江浙,以牵制官军之兵力。秀成军锋极锐,萧山、绍兴、宁波、诸暨、杭州皆连陷,浙抚王有龄死之,江苏城邑,扰陷殆遍,避乱者群集于上海。

安庆克复之后,湘军声望益高。曩者廷臣及封疆大吏,有不慊于曾国藩者,皆或死或罢。以故征剿之重任,全集于国藩之一身。屡诏敦促国藩,移师东指,规复苏常杭失陷郡县,五日之中,严谕四下。国藩既奏荐左宗棠专办浙江军务,而江苏绅士钱鼎铭等,复于十月以轮船溯江赴安庆,而谒国藩,哀乞遣援,谓吴中有可乘之机而不能持久者三端:曰乡团,曰枪船,曰内应是也;有仅完之土而不能持久者三城:曰镇江,曰湖州,曰上海是也。国藩见而悲之。时饷乏兵单,楚军无可分拨,乃与李鸿章议,期以来年二月济师。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有旨询苏帅于国藩,国藩以李鸿章对。且请酌拨数千军,使驰赴下游,以资援剿。于是鸿章归庐州募淮勇,既到安庆,国藩为定营伍之法,器械之用,薪粮之数,悉仿湘勇章程,亦用楚军营规以训练之。

先是淮南迭为发捻所蹂躏,居民大困,惟合肥县志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兄弟,及潘鼎新、刘铭传等,自咸丰初年,即练民团以卫乡里,筑堡垒以防寇警,故安徽全省糜烂,而合肥独完。李鸿章之始募淮军也,因旧团而加以精练,二张、二周、潘、刘咸从焉。淮人程学启者,向在曾国荃部下,官至参将,智勇绝伦,国藩特选之使从鸿章,其后以勇敢善战,名冠一时。又淮军之初成也,国藩以湘军若干营为之附援,而特于湘将中选一健者统之,受指挥于鸿章麾下,即郭松林是也。以故淮军名将,数程、郭、刘、潘、二张、二周。

同治元年二月,淮军成,凡八千人,拟濒江而下,傍贼垒冲过以援镇江,计未决。二十八日,上海官绅筹银十八万两,雇轮船七艘,驶赴安庆奉迎。乃定以三次载赴上海。三月三十日,鸿章全军抵沪,得旨署理江苏巡抚,以薛焕为通商大臣,专办交涉事件(薛焕,原江苏巡抚也)。

此时常胜军之制,尚未整备。华尔以一客将,督五百人,守松江。是年正月,敌众万余人来犯松江,围华尔数十匝,华尔力战破之。及鸿章之抵上海也,华尔所部属焉,更募华人壮勇附益之,使加训练,其各兵勇俸给,比诸湘淮各军加厚。自是常胜军之用,始得力矣。

松江府者,在苏浙境上,提督驻劄之地,而江苏之要冲也。敌军围攻之甚急,李鸿章乃使常胜军与英法防兵合(当时英法有防兵若干,专屯上海自保租界。),攻松江南之金山卫及奉贤县;淮军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潘鼎新诸将,攻松江东南之南汇县。敌兵力斗,英法军不支退却,嘉定县又陷,敌乘胜欲进迫上海,程学启邀击大破之,南汇之敌将吴建瀛、刘玉林等开城降。川沙厅(在吴淞口南岸。)敌军万余又来犯,刘铭传固守南汇,大破之,遂复川沙厅。然敌势犹雄劲不屈,以一队围松江青浦,以一队屯广福塘桥,集于泗滨以窥新桥。五月,程学启以孤军屯新桥,当巨敌之冲,连日被围甚急。鸿章闻之,自提兵赴援,与敌军遇于徐家汇,奋斗破之。学启自营中望见鸿章帅旗,遽出营夹击,大捷,斩首三千级,俘馘四百人,降者千余。敌军之屯松江府外者,闻报震骇,急引北走,围遂解,沪防解严。

淮军之初至上海也,西人见其衣帽之粗陋,窃笑嗤之。鸿章徐语左右曰:军之良窳,岂在服制耶?须彼见吾大将旗鼓,自有定论耳。至是欧美人见淮军将校之勇毅,纪律之整严,莫不改容起敬,而常胜军之在部下者,亦始帖然服李之节制矣。

当时曾国藩既以独力拜讨贼之大命,任重责专,无所旁贷,无所掣肘。于是以李鸿章图苏,左宗棠图浙,曾国荃图金陵。金陵,敌之根据地也,而金陵与江浙两省,实相须以成其雄。故非扫荡江苏之敌军,则金陵不能坐困,而非攻围金陵之敌巢,则江苏亦不能得志。

当淮军之下沪也,曾国荃与杨载福(后改名岳斌)、彭玉麟等,谋以水陆协进,破长江南北两岸之敌垒。四月,国荃自太平府沿流下长江,拔金柱关,夺东梁山营寨,更进克秣陵关、三汊河江心洲、蒲包洲。五月,遂进屯金陵城外雨花台。实李鸿章解松江围之月也。故论此役之战绩,当知湘军之能克金陵歼巨敌非曾国荃一人之功,实由李鸿章等断其枝叶,使其饷源兵力,成孤立之势,而根干不得不坐凋。淮军之能平全吴奏肤功,亦非李鸿章一人之功,实由曾国荃等捣其巢灾,使其雄帅骁卒,有狼顾之忧,而军锋不得不坐顿。东坡句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同治元二年间,亦中国有史以来之一大观矣。

李秀成者,李鸿章之劲敌,而敌将中后起第一人也。洪秀全之初起也,其党中杰出之首领,曰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当时号为五王。既而冯、萧战死于湖南;杨、韦金陵争权,互相屠杀;石达开独有大志,不安其位,别树一帜,横行湖南、江西、广西、贵州、四川诸省,于是五王俱尽。

咸丰四五年之间,官军最不振,而江南之敌势亦浸衰矣。李秀成起于小卒,位次微末,当金陵割据以后,尚不过杨秀清帐下一服役童子。然最聪慧明敏,富于谋略,胆气绝伦,故洪氏末叶,得以扬余烬簸浩劫,使官军疲于奔命,越六七载而后定者,皆秀成与陈玉成二人之力也。玉成纵横长江上游,起台飓于豫皖湘鄂,秀成出没长江下口,激涛浪于苏杭常扬。

及玉成既死,而洪秀全所倚为柱石者,秀成一人而已。秀成既智勇绝人,且有大度,仁爱驭下,能得士心,故安庆虽克复,而下游糜烂滋甚。自曾军合围雨花台之后,而于江苏地方及金陵方面之各战,使李鸿章曾国荃费尽心力,以非常之钜价,仅购得战胜之荣誉者,惟李秀成之故。放语李鸿章者不可不知李秀成。

李鸿章自南汇一役以后,根基渐定,欲与金陵官军策应,牵制敌势,选定进攻之策。是岁七月,使程学启、郭松林等急攻青浦县城,拔之,并发别军驾汽船渡海攻浙江绍兴府之余姚县,拔之。八月,李秀成使谭绍洸拥众十余万犯北新泾(江苏地,去上海仅数里)。刘铭传邀击大破之,敌遂退保苏州。

其月,淮军与常胜军共入浙江,攻慈溪县,克之。是役也,常胜军统领华尔奋战先登,中弹贯胸卒,遗命以中国衣冠殓。美国人白齐文代领常胜军。

是岁夏秋之变,江南疠疫流行,官军死者枕籍。李秀成乘之,欲解金陵之围,乃以闰八月选苏州常州精兵十余万赴金陵,围曾国荃大营,以西洋开花大炮数十门,并力轰击,十五昼夜,官军殊死战,气不稍挫。九月,秀成复使李世贤自浙江率众十余万合围金陵,攻击益剧。曾国藩闻报,大忧之,急征援于他地。然当时浙江及江北各方面之官军。皆各有直接之责任,莫能赴援。此役也,实军兴以来两军未曾有之剧战也。当时敌之大军二十余万,而官军陷于重围之中者不过三万余,且将卒病死战死及负伤者殆过半焉。而国荃与将士同甘苦,共患难,相爱如家人父子,故三军乐为效死,所以能抗十倍之大敌以成其功也。秀成既不能拔,又以江苏地面官军之势渐振,恐江苏失而金陵亦不能独全,十月,遂引兵退,雨花台之围乃解。

按自此役以后,洪秀全之大势去矣。夫顿兵于坚城之下,兵家所大忌也。向荣、和春,既两度以此致败,故曾文正甚鉴之,甚慎之。瞥忠襄之始屯雨花台,文正屡戒焉。及至此役,外有十倍强悍之众,内有穷困决死之寇,官军之危,莫此为甚。乃敌军明知官军之寡单如此,其疮痍又如彼,而卒不敢肉搏突入,决一死命,以徼非常之功于俄顷,而顾亏此一篑,忽焉引去,遂致进退失据,随以灭亡,何也?盖当时敌军将帅富贵已极,骄侈淫溢,爱惜生命,是以及此。此亦官军所始念不及也。

曾文正曰:凡军最忌暮气。当道咸之交,官军皆暮气,而贼军皆朝气,及同治初元,贼军皆暮气,而官军皆朝气。得失之林,皆在于是。谅哉言乎。以李秀成之贤,犹且不免,若洪秀全者,冢中枯骨,更何足道。

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殷鉴不远,有志于天下者,其可以戒矣。洪秀全以市井无赖,一朝崛起,不数岁而蹂躏天下之半,不能以彼时风驰云卷,争大业于汗马之上,遂乃苟安金陵,视为安乐窝,潭潭府第,真陈涉之流亚哉!株守一城,坐待围击。故向荣、和春之溃,非洪秀全自有可以不亡之道,特其所遇之敌,亦如唯之与阿,相去无几,故得以延其残喘云尔。呜呼!曾洪兴废之间,天耶人耶?君子曰:人也。

役为湘淮诸将立功之最大关键。非围金陵,则不能牵江浙之敌军,而李文忠新造之军,难遽制胜,非攻江浙,则不能解金陵之重围,而曾忠襄久顿之军,无从保全。读史者不可不于此着眼焉。

李秀成之围金陵也,使其别将谭绍洸、陈炳文留守苏州。九月,绍洸等率众十余万,分道自金山大仓而东,淮军诸将防之,战于三江口四江口,互有胜败。敌复沿运河设屯营,亘数十里,驾浮桥于运河,及其支流,以互相往来,进攻黄渡,围四江口之官军甚急。九月廿二日,鸿章部署诸将,攻其本营。敌强悍善战,淮军几不支。刘铭传、郭松林、程学启等身先士卒,挥剑奋斗,士气一振,大破之,擒斩万余人,四江口之围解。

常胜军统领华尔之死也,白齐文以资格继其任。白氏之为人,与华氏异,盖权谋黠猾之流也。时见官军之窘蹙,乃窃通款于李秀成。十月,谋据松江城为内应。至上海胁迫道台杨坊,要索军资巨万,不能得,遂殴打杨道,掠银四万两而去。事闻,李鸿章大怒。立与英领事交涉。黜白齐文,使偿所攫金,而以英国将官戈登代之。常胜军始复为用。时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实为李鸿章与外国办交涉第一事,其决断强硬之慨,论者韪之。

白齐文黜后,欲杀之,而为美领事所阻,遂放之。复降于李秀成,为其参谋,多所策划,然规模狭隘。盖劝秀成弃江浙,斩其桑茶,毁其庐舍,而后集兵力北向,据秦晋齐豫中原之形势,以控制东南,其地为官军水师之力所不及,可成大业云云。秀成不听。白齐文又为敌军购买军械,窃掠汽船,得新式炮数门,献之秀成。以故苏州之役,官军死于宝带桥者数百人。其后不得志于秀成,复往漳州投贼中,卒为郭松林所擒死。

先是曾国藩获敌军谍者,得洪秀全与李秀成手谕,谓湖南北及江北,今正空虚,使李秀成提兵二十万,先陷常熟,一面攻扬州,一面窥皖楚。

国藩乃驰使李鸿章使先发制之,谓当急取太仓州以扰常熟,牵制秀成,使不得赴江北。鸿章所见适同。同治二年二月,乃下令常熟守将,使死守待援,而遣刘铭传、潘佩新、张树珊率所部驾轮船赴福山,与敌数十战皆捷。别遣程学启、李鹤章攻太仓昆山县以分敌势,而使戈登率常胜军与淮军共攻福山,拔之,常熟围解。三月,克复太仓、昆山,擒敌七千余,程学启之功最伟。戈登自此益敬服学启焉。

五月,李秀成出无锡,与五部将拥水陆兵数十万图援江阴,据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