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这次对贺兰缺的围捕,在携带了大量箭支、又有一个晚上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以千人对一人,仍旧不免失败,士兵们的心情可想而知。从虎口涧往回走那几十里路,整个队伍一直颇为沉默。
士兵们出动,文官是留在安全的后方的。穆延陵虽然具备不弱的身手,但他也没有去阵前。他站在帐篷外面,看着天色从黑到白。他负手而立,身躯挺拔不动,从外表并不能看出他是否紧张,但如果有人贴着他的脸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一夜,他的眼角一直在轻微抽搐。
直到一个人影幽灵般来到他面前,他才低声问:“怎么样?”
那人低声道:“逃了。”
穆延陵明显精神一振:“说什么了没有?”
“大人放心,士兵追捕甚急,贺兰缺纵马越过虎口涧而去,并没有说什么。”穆延陵微微放松,随即怒气又上来了:“去警告一下贺兰缺,问他还要不要那几百族人的性命!”
自己已经提前几日通知他撤走,有了这么充足的准备时间,他竟然还留在绮兰围场!以贺兰缺来去如风的机动能力,显然他是故意留下的,不然早就该走了。
蛮子就是蛮子,各种诱惑手段都没用处,穆延陵心中杀意顿起,多少高官显贵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岂容你一个蛮子不听话?他在心中暗自打算。
贺兰缺,凭你什么样的英雄,也不过只有不到两千的人马!等我腾出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快了……-决了……
穆延陵率领一众文官早在一旁等候多时,早习惯了武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
文人,听到这整齐如一的军歌都有些震撼。似乎真的有一种武人才有的力量,让他=们感受到了。
那是赖三见士气低迷,想方设法让大家唱唱军歌好鼓舞士气,热血男儿谁不想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取那蛮族贺兰缺的首级。军歌最是提起士气,军歌反复被唱得响亮,也重新激起战士们的斗志。
定西地域高寒,蛮汉杂居,战事不休,所以定西三省比起中原地区,民风始终彪焊,军人的素质也始终高了不止一筹。昔日定西王可以凭借两万轻骑战无不胜,让拥有几十万兵马的大兴高祖皇帝也要冒险和他和谈,那是何等威风!
百年来文贵武贱消磨了武人太多锐气,但上千年凝固下来的精髓,却是一百年的时间难以完全抹杀的,定西男儿骨子里那种勇悍之气,经过激发,十分里哪怕只剩一分,也一样能耀亮人的眼睛。
慢慢地,队伍接近过来,郡公骑着神骏非常的骏马玉花骢,后面跟着一千个士气激昂的队伍,大步而来。这一刻,便是这个赖小三,也似乎沾染了睥晚众生的定西武人之魂。
时间接近中午了,阳光亮得让穆延陵有些刺眼,那小赖子似乎可以和他平等对战的错觉也让他心中不快。他脱离身后站立的文臣阵营,驱马上前,唇边含着一丝看着绝无讽刺的笑,说:“郡公意气风发,定是得胜归来了吧!”
“这个……嘿嘿。”赖三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见他一脸阴狠的表情,便知此人想必又要出什么阴招,便开口道,“嘿嘿……这个嘛……太史大人,你猜呢?”
穆延陵嘴角一勾,道:“军歌嘹亮,士气昂扬,自然是打了胜仗了。”
“呵呵呵……你再猜。”
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穆延陵那样的探子暗卫,无数等待确切消息的官员脖子都抻长了,闻言顿时只觉气噎。
任何一个人和这种人打交道都会觉得手痒想抽人,穆延陵现在也不例外,他忍不住磨了磨牙才道:“郡公如此开怀,总不会是打了败仗吧?”
这个事情根本没有隐瞒的可能,贺兰缺是当着一千个人的面跳过山崖的,他上哪去变一个贺兰缺出来?赖三眼珠子转几转,才道:“太史大人再猜猜,难道除了胜和败,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穆延陵脸上的笑容转为冷笑,说:“恕我孤陋寡闻,战场上除了胜败还有什么结果?”
赖三一拍大腿,道:“太史大人,可见你实在是没玩过几次骰子,还有和局啊!自然还有和局!比如咱俩都扔骰子,杂六对杂六,那就是和局。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庄,点子一样的时候,不是庄吃不了闲,各人押的钱各人拿回去,这就是和局!”
穆延陵不由得冷笑:“郡公的意思,可是我定西一千儿郎和那贼子打成了和局?报告说那贼子是一行两人,依郡公之言,可是我军损失二人,将贺兰缺抓获了?那微臣可要恭喜郡公、贺喜郡公了!”
赖三拉着他的袖子拽了拽:“穆大人,你看待问题太过于简单,不妨想得复杂那么一点点,事实上是,我们兄弟没有损伤,贺兰缺那两个也没个毛事,两下都还好,和局!哈哈,和局!”
穆延陵阴沉着脸说:“郡公,那贼子孤身一人,我们出动千人围捕,却还是让他给逃了,这似乎应该叫彻底失败吧?”
一众士兵听了不由得都有些气馁,景迟更是垂下头来,一个晚上的围捕毫无建树,自然是彻底失败。
这么多人看着,动郡公是不可能的。便是没人看着,现在动这个大好招牌也不符合他自身的利益。但是赖三身边的人是可以动一动的。穆延陵其实早就看到赖三身后容色晦暗的景迟了,也知道就是这个人识破蛮族动向,差点将他害了。于是他含着冷笑问道:“郡公,你身后那位就是典正景迟吗?既是他指挥的这次围捕,我们就问问他怎么说。”
景迟下马施礼,垂头道:“回大人,这次都是卑职……”
赖三见状暗道不妙,这穆延陵是要拿景迟开刀啊!他兀自从马背上直接蹦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可惜落地的时候是躺着落地的,死猪一样摔在景迟旁边,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景迟正在说:“这次都是卑职……”赖三估计自己的手如果没上来,下两个字就是“……的错”了。
错是不能轻易承认的,尤其是在关系到脑袋的情况下,甭管怎么样,能拖就拖。穆延陵弯腰扶起赖三:“郡公伤到没有?”后面一众官员都跟上来,纷纷询
赖三龇牙咧嘴地往起爬,叫道:“哎哟我的腿!哎哟我的腰!哎哟哟……”一边叫一边急速想着主意。
“郡公受伤了吗?不妨叫随军医官好生看一下,这里交给下官吧。”穆延陵道。交给你?等我回来景迟就没命了。赖三忙将腰杆一挺:“没事没事,我已经好了!”
“既然无事,那郡公就留着一起看看吧。”穆延陵道。说罢不再和赖三胡搅蛮缠,直接脸一沉,问景迟:“景典正!你以典正之职越级指挥军队,曾发出大言定然抓住贺兰缺,现在结果如何?”
景迟低下头:“卑职无能,让他逃走了。”
“那你可有话说?”
“卑职……”
“哎等等……等等!”赖三叫道,“他当初是怎么说的?是说一定能打败贺兰缺?”
“是抓获!”穆延陵强调一下,“说的是抓获!我定西上下,不知有多少人有事要好生问问贺兰缺,若能抓获,才叫大功一件!”
这大牛叫你吹得,牛都能叫你吹天上去!赖三一阵叫苦,不知怎么办才好。穆延陵冷眼旁观,心中舒畅,向景迟道:“若你能抓住贺兰缺,自然论功行赏,若是抓不住,你也已经说了结果,奖功罚过才能维护军中法度。你既然无话可说,那便照章办事了。来人!”
“且慢!”
“郡公有何高见?”
“嗯……我的高见倒是没有,不过是一点低见。穆大人,我就听过将功补过,你刚才说奖功罚过,是不是太过分了?合着立功就不算,过还是要罚啊。”他嬉皮笑脸地看着穆延陵。
“奖功罚过是指奖惩分明,他以千人围一人还是让那人走脱,敢问功在哪里?”“穆大人,我问问,如果景迟现在直接打死了贺兰缺,那算不算完成任务?”穆延陵一笑:“如果他有那种本领,自然也算完成。”
“那样的话贺兰缺算不算胜利了?”
“他都死了,当然算失败!但贺兰缺死了吗?”
“穆大人别激动,我是说假如。那假如围捕的时候将贺兰缺打成重伤带回来,一句话也没问出来就死了,那算不算胜利?”
穆延陵沉声道:“贺兰缺乃是定西大敌,打死了他,当然是胜利。”
“你的意思是只要死了就成是吧?那要是他死了之后,尸体掉山崖下面没有了,死是死了,但是没能带回尸体来送给你,算不算胜利?”
“本官要尸体做什么?只要打死贺兰缺,那便是天大的胜利!郡公难道要和我说贺兰缺跳过山崖的时候失足摔死了,所以尸体没能带回来?”穆延陵看着他冷笑,心道小人就是小人,竟打算用这种无赖方法赖过去!
“穆大人你消息真灵通!”赖三夸道,“你看我们都没有人告诉你,你就知道贺兰缺是从山崖上跳过去的!差不多,呵呵,差不多,只不过就差那一点而已,他就差一点没摔死,呵呵,呵呵。”
“那他可曾重伤?”
“不承想穆大人你那么关心贺兰缺啊,我替他谢谢你,呵呵,具体不知道,但看上去好像没重伤。”
“那么轻伤呢?”
“好像也没有吧?”
“郡公,以一千人围一人,最后让他毫发无伤地逃走,那自然是我们失败,贺兰缺获胜!关于这一点,郡公无话可说了吧?”穆延陵定定地看着他,问道。
赖三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这么长时间东拉西扯,他是在想办法来着,如今凑合凑合,却也想到了一个办法。见穆延陵这样问,于是道:“穆大人,你学问大、见识多,听说过赵云赵子龙吗?”
“自然听过!”
“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杀了个天昏地暗,听过吗?”
那是演义,真实历史事件可没这么精彩,不过穆延陵懒得和赖三解释,只淡淡道:“听过。”
“但是他那么厉害,杀了个七进七出啊!为啥打完了还要跟着刘备逃跑?”“形势如此,刘备兵力零散,已经完全没可能是曹操之敌,不跑怎样?赵子龙无论在长坂坡进出几次,终宄还是要退去。”
“那么穆大人你说说,赵子龙算是胜了还是败了?”
“名胜实败。”
“那曹操呢?”
“大势悬殊,曹操似败实胜!”
“对啊!”赖三一拍大腿,“穆大人你太有学问了!赵子龙在曹操百万军中杀了七进七出,杀死无数人。贺兰缺在千人之中一次也没能进出,一个人也没杀成!我们和他大势悬殊!差得很远!贺兰缺只得落荒而逃!所以我们名胜实胜,大胜特胜!”穆延陵身后众官员面面相觑看着自家这位郡公,一时全部无话可说。过了好半天穆延陵脸色才由青转为正常,冷笑道:“大胜?”
“太对了!”赖三一拍大腿,“到底还是太史大人,您真是英明啊!只有您说出来,咱这是一场大胜!”
“我说的大胜?”穆延陵都气乐了。
“可不是嘛!您没说之前,原本我只以为是和局来着,是啊,咱们出动一千人溜溜转了一夜,人没抓着,怎么能叫大胜呢?你说我这个纳闷啊!想来想去一直都想不明白!经太史大人您这么一说,我顿时就明白了!太史大人您不是说了,赵子龙他实际上是败了,曹操才是得胜的!您再看咱们。第一宗胜处,那贺兰缺溜溜跑一宿,一个人也没杀死,咱一千兄弟去、一千兄弟回!一点损伤也没有,可比曹操强多了!您再看咱们这些人里面虽然没有刘阿斗,兄弟我也身份挺重要吧?郡公啊!景迟护着,我愣是一根毛也没碰着,贺兰缺没本事把我带走,这又是第二宗胜处了吧?”
“还有第三宗?”
“有啊!怎么没有呢?”赖三脑子飞快地转,眼睛四处寻摸,想找第三宗,手一划拉碰到剑柄,猛然想出来了,“赵子龙杀了给曹操捧着剑的将军……什么人来着?抢走了曹操的青杠宝剑,从此就再也没还!我的剑可不次于曹操那把,但是还在我这里,大人你当初给我这把剑的时候都跟我说了,价值连城啊!贺兰缺没能拿走这把价值连城的宝剑,回头他那马跑一天了,还得喂喂好料。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可是大大地赔了,那咱不就是大大地赚了吗?你看看,这一条条这么一比,我就知道太史大人的意思了,果然咱们是胜了,大胜特胜啊!”
穆延陵气得脸色发青,一时间竟然有无话可说之感,这等颠倒黑白,需要脸皮厚、嘴皮利、脑子活,当真缺一不可,也就赖三能说得出来,放眼全场,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能这么说话的人!
“这样说来,我还要论功行赏,奖励大胜特胜、立下旷世功勋的将士了?”“呵呵……太史大人说要有赏,大家伙还不快些谢谢他!”赖三一推景迟,示意他顺着杆子赶紧爬,但是景迟实在没他那么厚的脸皮,不但没有顺势称谢,整张脸还红得如同红布一般。
穆延陵冷冷道:“这样的大胜,当真得来容易!景典正,你昨夜一力承担的时候,是打着这种主意来的?”
“哎哟我的太史大人!”赖三根本不等景迟开口,直接抢过话头,“你看你这话说得多好啊!一力承担!多够劲!我就没你那么大学问,说出来的话哪里有这么好听!咱定西上下,就少了一力承担的人啊!各位,大家伙,你们说是不是?多谢夸奖,多谢夸奖,还不快点谢谢太史大人啊!”说着伸手狠狠拧了景迟一下,示意他快点回答。
“多谢郡公!”景迟转过身子,冲赖三伏地一礼,正色道,“多谢郡公关爱,景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郡公对我的看重爱护,景迟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景大哥,你说这个干什么?”赖三觉得不妙,心里有些慌了,“你和我客气个什么劲,赶紧谢谢太史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