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三又一次失眠,这一次他思前想后想了好久好久,得出一个结论——他玩大了。
如果越天意没有喜欢他,那也罢了,自己说些油嘴滑舌的话还不大要紧,越天意要不然就不会在意,若是在意就会要他闭嘴,总之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居然被赵六婶说中了!越天意是喜欢他的,那可不得了!
赖三对这种大人物的了解和对越天意看待唐韵死的态度,他觉得真的惹翻了越天意,死了自己和七叔恐怕也不能算完,棚户区的住户也要遭泱,株连九族十八族’这叫什么?天子一怒,流血漂杵!
赖三只想苦笑,以他对越天意的了解,自己只要稍稍泄气,这个冰雪聪明的人恐怕立即就能发现那一番话只是耍她的。耍她的后果是什么?就算暂时用得上自己,暂时没有后果,以后呢?她能忍得下这么大一口气?赖三团团转了一阵子,终于想到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觉得继续一段时间,让越天意先相信了他,因为他觉得越天意应当是有什么顾虑之类,或者是看不上他的身份什么的,什么都好,反正越天意对这件事心里愿意,嘴上不愿意,那么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她不同意。那就没自己的事了!一家女百计求,癞蛤蟆也有追求天鹅的理想,只要别让越天意觉得自己耍她就行!
打定了主意之后,另一个愁人的问题就来了。越天意喜欢他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啊!要怎么表现得让越天意觉得他是动真格的不是开玩笑?这小姑娘要怎么去讨好才行?
赖三像个自恋狂那样使劲打量自己,希望找出一两样能让堂堂郡主喜欢的好处来。可惜实实在在想不出来。
愁死他了!越天意到底喜欢他什么呢?能不能过来明白告诉一声?
之后几天,赖三用尽一切办法在郡主面前表现出自己其实很优秀的样子来,但越天意看着他总是面无表情,言语之间也没一点温柔。每次他想表示出一点亲昵,越天意都严阵以待,尽力不和他做任何肢体上的碰触,一旦碰到了,哪怕是一片衣角,她都会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并且过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
赖三注意之前越天意可能也有这类似的举动,但却没有知道她喜欢自己之后那么明确。以前她并不那么在乎被赖三碰一下,甚至有的时候还有些贪恋这种能带来温度的感觉。但从赖三说出喜欢她之后,越天意就开始怕这类碰触了,反应越来越大,戒备越来越深。她仍旧维持那种冷淡,但赖三能明确感觉到,她维持得很吃力。因为如果是真的冷淡,那就不需要高度集中精神去戒备了。
事情就怕没有想到,想到了再验证,赖三虽然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但现在也很相信赵六婶的话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越发进退两难!至少赖三是没有先撤退的胆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巴结讨好,好在越天意对他始终不曾假以辞色,被他深情地看过来便冷冰冰地瞪回去。他费心思送来的东西随手往地上一扔,若是他说些深情款款的话语,越天意便会用很重的话给他堵回去。这个反应才是赖三预期的反应,所以他就像个贱皮子一样,越是不被好好对待,越是暗自高兴。
于是他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那一天见面后,越天意说了几句,见赖三根本没听的样子,便住了口,冷冷地问。
赖三忙收回摆了半天的痴迷目光,低下头去,嗫嚅道:“天意,我刚才走神了,对不起,你再说一遍好吗?”说罢微微抬起眼睛,充满迷恋地偷看了越天意一眼,才又低下头去,却可以看见他嘴角上翘,满满都是幸福的笑容。
越天意沉着脸道:“姓赖的!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思乱想!我再和你说最后一遍,你要留意我刚刚说的那几个人,李东阳、富满、富城,尤其是陈定雷!只有他最有可能和穆延陵抗衡,不过他身份高,不大可能亲自来找你,但他属下的官员却有可能,你要一个个记住了,若是有下面任何一个人来找你了,你都要立即说给我听,但是不能轻举妄动!明白了吗?”
“嗯。”赖三答应着,又是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
越天意被他看得咬紧了嘴唇,转过头去,低声道:“好了,样子总要装一下,我们也不能单独待在一起太长时间,你走吧!”
“天意,我好舍不得你!你就让我再看你两眼再走行吗?”
“滚!”越天意轻声呵斥。
赖三幽幽叹了一口气,表示出无比的失望,然后才垂头丧气地往外走,走到门边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叫了声:“天意……”
这一下两人都吓了一跳,越天意是不提防他会突然转头而吓了一跳,赖三是被越天意的神情吓了一跳。
越天意说出滚字叫他走之后,却悄悄站起来,探着身子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咬着嘴唇,双眼之中却是那般留恋的样子,这个眼神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那深情来。
那是一种简直能让顽石融化的眼神,并且还带着说不出的痛楚,却又因为有了这痛楚,那眼神显得格外震撼。是让任何看到的人都无法言语,只能沉浸在这种震撼中,与她一起感受那份情深与痛楚!
虽然只是一下,立即被她掩饰,但已经足够吓赖三一跳了,他这次真的几乎滚出去了。
那天之后,越天意顶不住,对他闭门谢客了!接连很多天,他根本叫不开越天意的门。赖三明面上垂头丧气,其实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觉得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他似乎也有点支持不住了。应该可以逐渐表现出自己垂头丧气哀哀怨怨的失恋样给越天意看了吧?这件事现在可不怨自己了吧?他期待着越天意不但不会对他怀恨,还会因为内疚而放了自己的七叔,至少会对七叔更好一些。然后等着一切过去,自己表示出要离开这个伤心地的时候,越天意还会出于内疚大大地补偿他一番。
想到高兴处,几乎想哼着歌儿走。
只可惜能捏拿他的不止越天意一个。这边刚刚被越天意拒之门外几天,那边穆延陵又让三爷的生活不美好了。
穆延陵表面上自然还过得去,毕竟他可不如越天意,占了个臣子的名分,总不好太过分,但他这招用出来对赖三这种混惯了的人则是更狠!别误会,并不是将赖三关在屋子里不允许他出去,而是冠冕堂皇地给他请了三个先生。
穆延陵的理由是很充分的,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的情况这么特殊,王爷没有了,那么本应由王爷主持的一些仪式就落在他身上。别的时候光是闲逛好说,大家都不会太严格要求,但过年不一样了,他这个致果都尉加郡公就要出来见人了,那么言谈举止至少也要能见得了人才行。起码要认字,也要学一点诗词歌赋、动作仪态之类。
赖三惦记着越天意那边怎么想的,哪里有心思学这些?当然,就算不惦记越天意’他也没心思学这些。人坐在书房里,却一门心思想溜出去。
但是门口站着四个侍卫,无论他用什么借口,这四人都会温和而坚决地将他挡回去。每天不在书房坐够四个时辰,绝不放他走。每天他坐进书房之后,师傅就会对他不停地讲课,他可以不听,但不能睡觉,若是睡着了,立即便会被叫醒,接着讲课。讲课的内容从诗词歌赋到八股文章,无所不包,似乎准备要往全才方面培养他,不管他听不听,只是不停讲。
赖三很快就知道为什么需要三个先生了,就算有三个先生,几天之后,三个先生嗓子都是哑哑的。
这样几天下来,他已经幻听,回到卧室里还能听到耳边不停读书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他承认,自己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他更愿意痛快地和造字的仓颉决一死战。
如是半月之后,赖三称病不肯起床,当然也不肯去读书。穆延陵听了之后请了个王府供职的太医过来,如法炮制,给把了脉之后说是上了火,只开黄连一味药,连量都一样!黄连熬水,每天三次,每次三碗,赖三没越天意那么能坚持,他根本没喝,光看一眼,“病”就好了。
就在穆延陵觉得把赖三收拾得差不多,应该可以磨掉他一些棱角的时候,那一天晚上,他也尝到后果了。
他刚睡下,窗外传来一声扯着脖子的大叫:“噫吁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馋虫和鱼头!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三岁,不和老子抽袋烟!”
“什么人?”穆延陵翻身坐起,怒喝一声,其实他已经听出是什么人了。只听守卫在外面的侍卫家丁正和那无赖商量:“都尉!都尉!太史大人已经睡下了,您要有什么事,我们会给您通传,请不要在太史大人门前一直站着。”
只听赖三的声音大叫:“我没事啊!大晚上的我找穆大人干啥?你们这些人真奇怪,我就是诗兴大发!随便走走,穆大人这边风光好,我溜溜达达就过来了!”“可是都尉,老爷已经睡下了。您能不能在自己的院落里吟诗?”家丁压低声音求他。
“你们这些人一看就是没学问的!懂得诗词吗?作诗就要有感而发!想要有感,就得半夜三更出来走!多少好诗词都是这么半夜溜达出来的!在自己家里哪会有感?老子好容易有点感了,你们别打扰我用功!”说罢又是扯着嗓子来了一句,“噫吁嘻!危乎高哉!栽而不倒!西当太白有鸟道,一蹿一蹿蹿上天!”
“可是,您这样大声喧哗,若是吵醒了老爷,小人们吃罪不起啊!”
“瞎说!吃什么罪?你们穆大人多么希望我学问好你们知道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了!他看我这么用功,那还不感动得要命?说不定要给你们赏钱呢,不信你等我叫他出来问问……”然后是突然加大的声音喊,“穆大人!醒醒!穆大人——!”
穆延陵立即倒在床上,抓起被子捂住了耳朵,坚决不理会外面的叫喊声。
“看!不会吵醒他吧?我就说你们是瞎操心!”
穆延陵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很后悔把清逸阁给了这小子住。因为清逸阁是有一个单独的院子,若是自己住在那里,就不那么容易听见声音了。
但其实太史府占地再大也是不隔音的,小郡主所在留香阁是有独立的院子,但仍旧能听见赖三在外面唱小曲。他嗓门实在不小,不但穆延陵能听见,整个内宅都能听见。
穆延陵睡得怎么样不知道,反正第二天他去衙门,眼圈是黑的。
第二晚赖三又一次诗兴大发了,扯着脖子对着窗户大喊:“天苍苍……野茫二=茫,一树梨花压海棠!落红不是无情物,后面是啥我忘光光!”
第三天……第四天……衙门里的官员明显感觉太史大人最近脾气变大,心浮气躁。
到了第五天,穆延陵没有睡觉,等赖三来了之后直接请他进来喝茶,看着他的黑眼圈咬牙问:“郡公你诗词学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困难?要不要多请一个师傅?”
“多谢大人关心,我学得好极了!”赖三看着他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黑眼圈,笑得无比畅快,“大人你不知道,你给我找的这个师傅特别好!师傅可喜欢我了,他说我在诗词方面特别有天赋!五百年后当略有小成!”
五百年……穆延陵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赖三已经兴致高昂地背诵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直叫到家门口。一行征雁向南飞,两只烤鸭往北走!怎么样?我学得好吧?”
穆延陵嘴角含着冷笑道:“既然郡公这么喜欢诗词,那可别荒废了。从今天起,郡公多听些诗词,每天晚睡半个时辰吧!”
“好说好说!”赖三腮帮子抽了一下,却笑得好生畅快,“前半夜出来溜达还是后半夜出来溜达,其实我不介意的。”
穆延陵真的觉得赖三这个人好生奇怪,明明他就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自己要对付他,应该不费吹灰之力才是,可偏偏他受教训总能让自己也吃上一点亏。
“年关将至,事务繁忙。最近几日本官就在衙门歇了,晚上不回来,无论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你尽管溜达。”穆延陵想了想,淡淡地道。
“哦,这也好办。”赖三只愣了一下,随即嬉皮笑脸地说,“听先生说,那些诗人毛病都挺多,有好些喝醉了撒酒疯才能做出惊世之作来!听说有个什么词人还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啧啧啧……”他咂舌道,“看来作诗这种事,还真不是穷人玩得起的!”
穆延陵脸色铁青,呵斥道:“哪有在家里放火的诗人?”
“目前还没有吗?”赖三烧晓头,笑道,“没关系,先生说不用拘泥于形式,别人没做的事你做了,那才好呢。”
穆延陵杀气腾腾地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
赖三却并不害怕,笑嘻嘻地指着他道:“穆大人,你有眼屎,是不是上火了?”
但是穆延陵并不上当去擦眼睛,他只是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叹道:“真不知你是聪明还是愚蠢!”
“那肯定是聪明!”赖三笑道,“我现在都能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你要带着我去宴会,我开场就直接给他们来这么一家伙!穆大人,你说我是不是能把人都震住?”
要真是开场啥也不说先来这么一下子,当然能震住!谁不害怕神经病?
“聪明?”穆延陵轻轻嗤笑道,“天意三日前已经搬回王府去了。说是你功课要紧,不要过来打扰你。”
赖三脸颊剧烈一跳,心中大震,一瞬间都呆住了!越天意回王府了?就在不让他进门几天之后?她真的搬回去了?完全没有通知自己一声?就像……用不着的垃圾一样扔了?
枉他居然还觉得越天意对他深情一片?这也太可笑了!事实证明,他的确是疯了,居然这些日子以来都表现得那么可笑!人家越天意并不喜欢他!
越天意,就这么毫不可惜地把他丢垃圾一样丢下了,三天之前就走了!赖三没有能力,可是她有啊!她都已经回到王府,那她就是整个定西最大的人了,她若是想接自己出来,怎么会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