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读懂日本: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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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历史和世界的负恩者(1)

日本这个民族和东方不少民族一样,具有很强的负疚感,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惧怕有负于对自己有恩的人。日本人认为自己最大的恩人就是上级和天皇,如果对天皇不忠诚就是负恩的人。在美国人看来,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日本人对此非常敏感,因为它们都关乎恩义,而不负恩在日本被视为一种美德。

在英文为母语的国家中,人们常以“历史的继承者”自居。虽然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和大规模的经济危机后,人们讲这个词时不再像以前那么自信了,但并不会因为这种改变而认为今人比前人逊色,面对历史时也不会有愧疚。东方国家则相反,人们常会觉得自己不如祖辈,是历史和世界的负恩者。西方人在说尊崇先辈时,他们并不是真正对祖先的膜拜,而仅仅是一种礼仪,由此来表达对过去一切的感恩心理,他们不仅从历史中得到了很多恩惠,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享受着福泽。这种人与世界的恩情关系甚至成为西方人决策和行为的基本考量。尽管在医疗、教育、物质享受甚至出生等各方面,西方人得到了世界的特殊眷顾,但他们日常很少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联,很少认识到自己是从世界获益的,日本人于是总觉得西方人动机不纯,但凡有涵养的日本人从来不会觉得不欠别人恩情。日本人理解的“义”便是在祖先和同辈人编织成的巨大人情网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用言语来简单描述东西方的差异并不难,但要真正理解这种差异在实际生活中的影响就不是件简单的事,也只有真正了解了这种实际的东西方差异之后,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日本人在战争中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我牺牲”,才能理解为什么日本人会在我们认为无关紧要的情境下大动肝火。从日本人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凡是负恩的人都非常容易动怒,他们肩负着重大的时代和历史责任。

中文和日文中有许多词语来解释英文中的“义务”,这些词语不是简单的同义词,它们的寓意不同,无法逐条翻译成英文,因为这些对于西方人来说是生僻的、不能理解的。“恩”这个词在日文里表示一人所担负的从小到大的债务、义务。译成英文,就变成了一串词,义务、忠诚、亲善、爱等,但这些词都难阐释出原意。如果“恩”也有“爱”或者“义务”的意思,那么,日文就只说“恩”了,但是日文中不是这么用的,“恩”也不能表示“忠诚”。在日文中,有其他词表示忠诚,那些与“恩”并不是同义词。“恩”这个词有很多用法,其中最常用的是表示一个人承受的最大的责任、债务和恩惠,人们通常从祖先或上级处受恩,甚至如果只是从同辈处受恩,也会产生一丝卑微感。当日本人说“我受某人之恩”时,隐藏着“我对某人有义务”的意思,他们把这位债主、施恩者称为“恩人”。

“知恩图报”实际是一种彼此奉献精神的流露。日本小学二年级的教科书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标题是“不忘恩情”,表达的就是这种思想。以下是日本小学品德课中的一个小故事:

重八是一条可爱的小狗,出生后不久被陌生人带走了。那人将重八视为自己的小孩一样疼爱。慢慢地,重八长大了,身体强壮了,每天主人早晨上班时,重八就会送他到车站;主人傍晚下班回家时,重八又在车站迎接。

后来,主人不幸去世,重八仍每天在车站等待主人回来。每当电车到站,它就会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寻找主人。

时光慢慢流逝,一年,两年,三年,十年过去了,衰老的重八仍在站台外守候、等待。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忠诚是爱的一个代名词。一个孝顺的子女永不能忘父母的养育之恩,就像重八对主人的忠诚追随。但是,“恩”这个词并不单指对父母的爱,更重要的是父母对子女的恩,在他幼年时为他付出,在他成长时做出牺牲,成年后对他兴趣的支持以及在世时为他做的一切,恩意味着人们必须对亏欠的恩情做出回报,虽然也有爱的意思。但最基本的含义是亏欠。美国人在谈到爱时,是有感而发的,不是某种义务约束的。

当人们受到最好最大的恩情即“皇恩”时,“恩”实际上有无限忠诚的含义。这是天皇的恩情,每个人必须万分感激地接受。他们觉得:在这个国度生存,如果不是有天皇的恩典,那么生活中大小事务都毫无幸福可言。有史以来,日本人最大的恩人就是他所在的生活圈中最高的领导者。不同时代,最高统治者也有所不同,可以是各地的地主,可以是封建领主、大名,现在则是天皇。最重要的是,不在于谁是最高上级,而是由来已久的不忘恩情的习性使然。近代日本用尽一切手段使尊崇集于天皇一身。日本人对生活方式的一切偏爱都增加了对皇恩的领悟。战争年代,以天皇的名义发给前线部队的每根香烟都强调着皇恩,出征前所饮的每一口美酒更加是一种皇恩。于是,才有“神风敢死队”等一系列自杀式的撞机,所有为了守卫天平洋上的岛屿而“英勇捐躯”的士兵们都是对皇恩的最好报答。

此外,日本人也从身份不如天皇的人们那里受恩,比如,承受的父母养育之恩,这正是为什么在东方国家孝道文化中父母总是居于支配地位,因为孩子欠了父母的恩,必须努力偿还。所以,在日本,子女完全服从父母。这点与德国不同,尽管德国也是一个父母有着绝对权威的国家,但这种权威往往是家长强加给子女的。日本人对于孝道一词的诠释非常有现实意义,在谈到子女对父母的恩情时,往往会说,只有当子女自己也为人父母,才会真正懂得父母的恩情有多深。父母对儿女的恩情实际上就是日常对儿女的关照,大事小事的各种操心,由于日本人对祖先的崇拜只包括对父母及一些记忆中的祖辈,因此日本人从心底里非常感激那些年幼时照顾过自己的人。当然,各国文化共通的一点就是小孩子都离不开父母双亲的照顾,都必须照料其衣食住行,才能慢慢长大成人。但是日本人会强烈地谴责美国人在这点上的做法,如同一位作家所写,在美国,牢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实际上就是要对父母好,如此而已。没人愿意让小孩背上“报恩”的包袱,但是,悉心照顾自己的孩子就等于是对年幼时养育过自己的父母恩情的一种回报,人们像父母当年那样,甚至更加用心地照顾自己的孩子,对子女的义务不过是属于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一部分。

日本人对自己老师、主人有一种特殊的恩情。他们都是帮助过自己成长的,对自己有眷顾之恩。如有一日老师或主人们身陷困境,他们将有求必应,或者在他们去世后特别照顾他们的亲属。人们不遗余力地履行报恩的义务,并不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消失,时间越长反而恩情愈重,似乎它在时间的流逝里形成了利息。对所有人而言,受人之恩是一件庄重的事,对于他人的恩情,常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一个重负,恩情的力量常常超越受恩者的个人喜好和意愿。

这种报恩的理论是否顺利应用于日常生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是否把自己当成是负恩者,在履行义务时真正无怨无悔。我们谈过等级制在日本是如何严密紧凑的联合成一个整体。日本人在等级制度下养成的服从使日本人在道德的高度上认识到应当报恩,这点是西方人无法理解的。如果把上级当成圣人,这种报恩理论是较容易执行的,在日语中,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即上级对下属通常是充满慈爱的。日语中的“爱”,相当于英文中的“Love”,在上个世纪传教士在传播基督教中的“love”时,认为日语中唯一能表达此意的,唯有“爱”这个词。他们在翻译《圣经》时,也用了这个词来表达对上帝对人类普遍的爱和人类对上帝的爱。但是“爱”这个词在日文中特指上级对下属的“爱”。西方人觉得这种爱更多是“庇佑”之意,但在日语中它的含义远不止如此,它有崇敬、爱戴的意思。严格地讲,当代日语中,“爱”这个词仍主要表示一种由上而下的关心,但可能由于基督教用语的影响,或者为了迎合官方努力打破等级界限的考虑,这个词也被用来表达同辈之间的情感。

虽然文化的特殊性让日本人更易于接受报恩的思想,但平白无故地接受他人的恩惠仍不被一般人认同。人们不喜欢随意受人恩惠而亏欠人情。当日本人说“托您福”的时候,译成英文最接近的句子是“imposinguponanother”。但在美国,“imposing”有强求别人的意思,而在日本,“托福”则表示给别人一些东西或帮忙,对日本人来说,最让人厌恶的莫过于无缘无故地受陌生人恩惠,因为他们知道,在与近邻和亲戚朋友打交道的过程中,接受他们恩惠是让人心烦的,如果对方只是熟人或与自己同龄的人,又会觉得不舒服。总之,他们宁愿避免因为接受恩惠导致的一连串麻烦。日本人一般对大街上发生的事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这并非消极怠慢,而是他们觉得,除非是警察,任何人随便插手这件事都会让对方背上恩惠的包袱。明治维新以前,有一条著名的法令:“凡遇争端,闲杂人等不得干预。”如果没有足够令人信服的理由而出面帮忙,别人会怀疑你是不是想从中捞点好处,既然知道帮助别人会强迫他接受恩情,因而遇事时都不会主动插手,而是谨慎对待。特别是在非正式场合,日本人对自己卷入受惠于他人这件事情上非常小心。哪怕只是一支烟,如果递烟的人并无交情的话,那他就会不舒服。这种情况下,最合适的做法就是说“哦,谢谢,但这让我很为难”,日语原文为“の毒”,为难的感情,难受之情。有一个日本朋友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直截了当表示为难会更好些,因为你从未想过要为对方做点什么,因而也不想接受他的恩惠。“这让我很为难”有时会翻译成“谢谢”,有时翻译成“很遗憾”,或者译作“承蒙您如此看得起,但实在不好意思”。上面这些意思都有,但也都不十分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