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染的问题把宋青莯难住了。
传说,他的父亲曾对母亲做出过类似的承诺。某一日,先皇微服来到国公府,他的母亲不止把阻拦她的御前侍卫打了,还指着先皇的鼻子说:我在自己家里,找自己的相公,你凭什么拦我?!
子不言父母之过。他听闻此事的时候,暗下决心,决不能随意许下诺言。
一旁,飞染见他不答,追问一句:“不可以吗?”
“可以。”宋青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没原则。他用指腹擦干她的眼泪,问道:“你想找我,有事吗?”
“现在已经没事了。”
宋青莯想了想,试探着问:“是为了下午抓犯人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飞染一脸惊喜。
宋青莯自责地说:“我不该让俞毅带你一起去的。我以为你想亲手抓住凶徒……”
“我想去的!俞捕头给了我绳子,让我把他绑起来。我故意把绳子绕了很多圈,把他绑得像大冬瓜。来,你坐在这里,我仔细告诉你。”飞染欲拽着宋青莯坐下。
席地而坐?宋青莯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
飞染坐在他旁边,四处寻找,嘴里嘟囔:“咦,我的油灯呢?我明明放在这里的。”
“你带了火折子吗?”
“当然带了!”飞染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暗红色的火星似流星划过。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宋青莯清楚地看到,她头发凌乱,眼眶红肿。他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拿过她手中的火折,看着黑暗中的她低语:“以后不要再一个人躲起来哭……”
“其实我哭一会儿就没事了。师傅经常说,我就像小狗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哪有人说自己像小狗的!”
飞染“咯咯”轻笑,双手抱住膝盖,背靠墙壁,仰着头说:“大人,你说得没错,我真的放不下他们。以前有师傅在,我不觉得什么,现在师傅不在了,我忍不住想,他们像鲁大嫂呢,还是像鲍大嫂?我伤心,因为他们一定不像鲁大嫂,不然不会把我扔在庵堂外面……”
“世上的事很复杂,或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听我说!”飞染高声打断他,“先前我真的很生气,生气完了忽然觉得很害怕。若是师傅没有收养我,说不定我会像那些孤儿一样,生活在又脏又乱的善堂……”
“不会的。”
“我也有可能变成小乞丐,或者被恶心的人关在又黑又小的地牢……”
“不会的!”
“大人,你明明知道,一定会的!”
宋青莯的反驳哽在了喉咙内。他心知肚明,京城有多少的乞丐,有多少的流浪儿。有些问题,是皇帝都解决不了的,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官。
“飞染,以后你不需要再去抓犯人……”
“不,我想去。”飞染紧张地抓住宋青莯的手腕,似撒娇般恳求:“大人,你不要不让我去,我喜欢亲手把坏人抓起来。”
“到时你又会伤心难过,又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
“不会的,再也不会了!”飞染信誓旦旦,“我刚才哭了,是因为害怕,万一我没有遇到师傅……可是我毕竟遇到师傅了,不应该想那些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事。”
宋青莯知道,飞染是真的想明白了。或许心中的伤口扯开了,也是好事,就算她一辈子无法彻底放下曾经遭父母遗弃的事,但总比捂着伤口,任由它流脓溃烂来得强。
她善良纯真,本该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地生活,却被困在庵堂十多年,又遭遇师傅被谋杀。老天对她太不公平了。
他心生怜惜,悄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担忧地说:“以后你再看到王乾、鲍氏那样的人,你还是会难过的。看得多了,你会绝望……”
“不会呀!”飞染浑然未觉他的动作,摇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卷宗室吗?因为我刚才很伤心,我以为看到坏人都被抓起来,我就能高兴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你这是什么话?”宋青莯其实很讨厌这间屋子,因为这里记录着太多的罪恶,仿佛装满了人性的阴暗自私无情,甚至是变态残忍。
飞染转头看他,理所当然地说:“看到坏人被抓起来,当然高兴啊。大人,你看,我们抓住了王乾,他虽然害死了张大宏的儿子,可是我们救了六个人呢!最重要的,他被抓起来了,以后再也不能害人了。”
“抓住了一个王乾,不知道还有多少个……”
“那就努力再把其他坏人也抓起来,总归坏人是越抓越少的。还有啊,我们抓一个坏人,就能救很多好人,已经很合算了。”
宋青莯失笑,摇头道:“哪有这么计算的。”
“为什么不能这么计算?”飞染反问,紧接着又道:“大人,以后就这样,你把坏人找出来,我就去抓人。将来,说不定我能像俞捕头那样,当一个女总捕……不是说不定,是一定,我一定要向俞捕头学习……”
宋青莯听着她絮絮叨叨规划人生,他又郁闷了。以前她口口声声“师傅”,说不了三句就告诉他,她要回山上陪着师傅。这会儿她又一心一意把俞毅当成学习的榜样。她就没看到,一直是他陪着她吗?
月亮升至半空,柔和的白光透过窗纱,朦朦胧胧洒在他们身上。光线很暗,暧昧在空气中流转,若有似无。
不知过了多久,宋青莯察觉,沉默许久的她轻轻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些话他不得不说,不是因为他刚刚抱过她,他必须负责,而是他想要告诉她,即便她对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飞染,你师傅有没有对你说过……成亲……”他说得异常艰难,甚至磕磕巴巴。若不是夜太黑,她一定能看到,他的耳根红了。
半响儿,他再唤一声:“飞染?”
“别吵,我好饿。”飞染不悦的咕哝。
居然睡着了?!宋青莯错愕,不死心地说:“既然饿了,你醒醒,我带你去吃宵夜。”
“好啊,大人是最好的好人。”飞染依旧半梦半醒。
宋青莯终究没有吃上宵夜。若不是明早他必须去上朝,若不是芷兰等人找来,他真想就那样,让她永远枕着他的肩膀安睡。
他浑浑噩噩回到国公府差不多快四更了。拥抱她的甜蜜依旧在他心田挥之不去,可是接下去应该怎么办?成亲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一刹那的冲动。嫁给他,未必是最适合她的路,毕竟现实不是从成亲那天结束,而是在那一天才开始。
“三爷,热水已经备下,请让奴家伺候您沐浴。”
突来的女声把宋青莯吓了一跳。他的院子里不是没有丫鬟,只不过他不许她们在他面前出现。
他循声看去,只见十六七岁的丫鬟穿着雪白的中衣,隐约透出玲珑有致的身材,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她弯腰的动作,慢慢垂落胸前。
宋青莯瞬时冷了脸,不悦地问:“夫人许你进屋的?”他的声音并不高,屋内的温度突然降至冰点,冻得人直打哆嗦。
一旁的丫鬟吓得快跪下了,哆哆嗦嗦说:“国公爷说,三爷快成亲了,有些事迟早要做的……”
“父亲?”宋青莯讶然。
丫鬟大着胆子抬起头,艰难地陈述:“奴家还是清白之身,刚刚已经沐浴洗漱。”
宋青莯仿佛没听到这话,他只看到一双酷似飞染的眼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来,她不是飞染,因为飞染的眼睛总是闪耀着光芒。她总是傻傻的,又冲动,又爱哭,可她总能看到世间的美好,她的一句无心之语,往往让他豁然开朗。
“我明白了。”他转身往外跑。
国公府的另一端,白珺若哈欠连连,不悦地抱怨:“老爷,您到底有什么事儿,我们在等谁?不能明天说吗?”
“再等等。”宋航胸有成竹。
“老爷,三爷来了。”小厮回禀。
“三郎?”白珺若诧异,“这么晚了,他有什么急事?”
她的话音未落,宋青莯推门而入,突然就跪下了。
“三郎,你这是干什么?”白珺若吓到了。除了祭祖、上朝,她的小儿子从来不跪的。
宋青莯一字一句说:“父亲、母亲,我喜欢飞染,我要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