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接着将手里那叠账单的第一页呈了过去。嘉靖接过,飞快地看完了这页账单,吕芳接回这页账单,又呈上第二页账单。接着是第三页,接着是第四页……十二页账单片刻间都看完了。吕芳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去看嘉靖的脸色的,接过第十二页账单便走到御案前去收摞用镇纸压着的那些账单。"去年朝廷派的巡盐御史去两淮两浙收了多少税银?"嘉靖问话了。
吕芳:"回主子,好像是一百四十多万两。"嘉靖:"前年呢?"吕芳:"是一百七十多万两。"嘉靖从蒲团上站起了,又开始大袖飘飘踱了起来:"派别人去收税,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比别人两年还多。你怎么看?"吕芳想了想才答道:"还是严阁老的人行哪!"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着吕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过来看:"朕赐你的那颗丹药为什么吐了?"
吕芳愣了一下,接着跪了下来:"主子法眼。奴才是将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嘉靖:"你怕吃了会死?"吕芳立刻磕了个头:"回主子,仙丹吃了只会长寿怎会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杨金水。""你想把那颗丹丸送去给杨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横了过来。
吕芳:"主子圣明。下晌奴才听人说,这么大冷的天,杨金水还穿着一件单衣,夜里都在院子里走。"嘉靖:"蓝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吕芳:"不是不管。蓝神仙说,这是他的冤孽,报应完了自然就好了。"嘉靖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杨金水在杭州四年,功劳还是有的。他要是不疯,今年五十万匹丝绸就织出来了。朕何必还要靠向人家讨钱来过日子?没有可靠的人了,现在连你也没有真心了。"吕芳抬起头凄凄地望着嘉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请主子明示。"嘉靖:"朕刚才问你鄢懋卿下去怎么就能收来这么多银子,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吕芳:"乾坤都握在主子手里,主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嘉靖:"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现在要听你说。"吕芳:"是。两淮两浙的盐引,在太祖爷和成祖爷的时候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其中有些部分确是直接调给南京那边充作公用了,但怎么说也不会像前年去年一年只能收一百多万。今年鄢懋卿一去就收回了三百三十万两,原因只有一个,那些管盐的衙门都是严阁老小阁老的人,钱都被他们一层一层贪了。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可只要鄢懋卿去了,他们都会乖乖地献出来。说句伤心的话,大明国库的钥匙一多半都捏在他们手里了。朝廷要用钱这条门只有他们才能打开。"嘉靖:"你现在明白朕为什么上回不追究严世蕃他们,反而派鄢懋卿南下巡盐了吧?"吕芳大声地说道:"主子圣明!奴才还有下情陈奏。"嘉靖:"说。"吕芳:"朱七他们一直跟着鄢懋卿的船队,今天也回来了。天黑前朱七来见过奴才。他说,鄢懋卿在把这些银子押回京里以前,还有三条船。"嘉靖:"什么三条船,干脆点说还运走了几百万,是不是?"吕芳:"圣明无过主子。南直隶那边咱们的人也有呈报,说鄢懋卿今年巡盐至少收了五百多万税银。除了报上来的三百三十万,至少还私瞒了两百万。两条船去了江西,一条驶往分宜严阁老的老家,一条驶往丰城鄢懋卿自己的家。还有一条船在一个月前装作商船驶回了北京。"嘉靖:"好嘛!两百万银子三条船,游南游北,我大明朝这条运河倒是为他们修的了。"说到这里他拿起了御案那摞账单上鄢懋卿的奏疏:"鄢懋卿这只老鼠,居然还在奏疏里说什么"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又说跟严世蕃商量了,专留下一百万给朕修万寿宫?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分朕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说到这里他一把抄起了那摞账单狠狠地往地上摔去,脸色铁青,气喘加剧。
"主子!"吕芳慌忙爬了起来,奔过去一手搀着嘉靖的一条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后慢慢抚着,"主子千万不要伤了仙体。要不,奴才这就叫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把他们的家都围了!"嘉靖毕竟是每天打坐练功的人,很快便调匀了呼吸,甩掉了吕芳的手,又走回蒲团前坐下:"是该收网了!可还不到抄家的时候。""是。"吕芳又走了过去,"下面该怎么干,请主子示下。"嘉靖:"快过年了。让他们再大捞一把,过个快乐年。"吕芳明确了嘉靖的意图,便不再讳言:""多行不义必自毙"。主子的圣意奴才明白,为防打草惊蛇,以免他们转移赃款,要先稳住他们。可要稳住他们,有些事奴才不太好办。"嘉靖:"什么事?"
吕芳:"回主子,海瑞放的那个齐大柱,朱七今天押回京了。严世蕃那边揪住这个事,说是通倭大罪,要一查到底。奴才想,他们这是对着裕王爷他们来的。不查,他们便会生疑;查了,又会伤了裕王爷。"嘉靖眼中露出了凶光:"他严世蕃的意思,朕的儿子也会通倭?"吕芳:"那他还不敢。他们是想用这个人先打海瑞,再打裕王爷身边那几个人。天下便又都是他们的天下了。"嘉靖想了想:"那就让镇抚司先审,年前将这个人正法了,安他们的心,也断了他们的念想。"吕芳略一犹豫,答道:"是。奴才给北镇抚司打招呼。"嘉靖对吕芳的慈爱又回来了:"得罪朕儿子的事,你就不要出面了。镇抚司该陈洪管,叫陈洪去办。"吕芳低下了头:"是。"嘉靖:"严嵩现在应该在等朕传旨了,把他还有徐阶都叫来。"吕芳:"是。"昆曲还在窗外唱着,严嵩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扬了扬手。鄢懋卿立刻走到窗前:"停!"檀板曲笛歌喉齐扎扎地住了声。
严嵩望向鄢懋卿:"该戌时了。景修也有几个月没回家了,回去吧。还有你们,都回去吧。"严世蕃:"老爷子也该歇着了,我们今天先散了。明天上午龙文以通政司的名义催促刑部行文北镇抚司,那个齐大柱通倭的案子要抓紧查。下午我们再来陪老爷子听昆曲。"罗龙文:"一部《浣纱记》都得听好几天呢,何况还有那么多部?快过年了,年前把该办的事都办了,正月里陪着老爷子慢慢听。""好!"鄢懋卿在窗前立刻向窗外说道,"今天就唱到这里。各人到暖房去都把澡洗了,吃个宵夜,歇了。明天给阁老唱全本的《浣纱记》。"窗外应声繁忙,显然各自在收拾东西。严世蕃:"爹,那我们走了。"严嵩手一挥:"走吧。"三个人又向严嵩行了礼,罗龙文鄢懋卿跟在严世蕃后面走了出去,一个随从领着两个婢女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那随从对两个婢女:"暖床,伺候阁老歇息。""是。"两个婢女走进了侧面的卧室。
严嵩:"歇不了哇。给我准备一个汤婆子,安排好暖轿。"那随从:"阁老爷,这么晚了还去哪里?"严嵩:"备着吧,或许要进宫。"那随从还没反应过来,门外传来了禀报声:"禀阁老,皇上召阁老进宫。"那随从这才服了,大声答道:"知道了!"接着又转对卧房那边吩咐道,"快来,伺候阁老进宫!"两个婢女一边系着衣扣一边又从卧房匆匆走出来了,伺候严嵩更衣。
玉熙宫没有生火,北窗又照旧开着,寒风袭来,徐阶还挺得住,但严嵩毕竟老了,尽管身上的衣服加得厚厚的,他仍觉着骨头都冷得阵阵发疼。
"把窗户关了。"嘉靖坐在蒲团上招呼吕芳。"是。"吕芳走过去把几扇窗户都关上了。立刻便没有那么冷了,两个人站着,严嵩眼花,徐阶却早已发现平时他们来应该有的两个绣墩没有了。"端进来吧!"吕芳向隔门外喊道。
两个当值太监一人端着一个约一尺半高、一尺见方、上面镂空着花纹的红木凳子进来了,摆在严嵩和徐阶的身后。
"坐吧。"嘉靖温和地说道。"谢皇上。"严嵩和徐阶答着一齐坐了下去。屁股一挨着那凳立刻有了反应,那凳里生了火盆,滚滚烫烫。
徐阶立刻站起了:"皇上的精舍里不能有烟火气,臣等不能坏了天规。吕公公,还是搬出去吧。"严嵩这时也慢慢站起了。严嵩是江西人,徐阶是江苏人,望着各自坐的所谓凳子空格里面都显出了红红的火炭,如何不知皇上今日赐给他们坐的是南方一带老人在冬寒才坐的火桶。吕芳笑道:"皇上的天恩,这里面烧的不是木炭,都是檀香。"严嵩也不得不说话了:"皇上如此恩宠,臣等实难消受。"嘉靖一笑:"八十多了,这么晚从被窝里拽出来,朕也不忍心哪。坐吧。"二人又一齐向嘉靖一躬,这才又坐下了。
"徐阁老。"嘉靖望向徐阶。"臣在。"徐阶欠了欠身子。
嘉靖:"你管着户部,鄢懋卿那二百三十万两银子收到了吗?"徐阶:"回皇上,臣刚从户部来,都清点了,入了库。"嘉靖:"还是严阁老调教出来的人能干哪。有了这笔钱,今年过年你也不会向朕哭穷了。"徐阶:"还是皇上庙筹有方,八月派了鄢懋卿南下巡盐。要不臣真不知道今年这个年怎么过了。"严嵩耳背,但正如鄢懋卿在他书房所言,喜欢听的和该听的时候耳朵就不那么背了,这时他一直凝神细听着,那一君一臣几句问答大致都听清了,却依然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安静地坐在那里,继续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