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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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吕芳:"主子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修手脚了,锦儿,今天上晌你去替主子把指甲都修了,活做得越细越好,给我腾出两个时辰,别让主子叫我。"黄锦:"儿子这就去。""不急。"吕芳慢慢拿起了大案上的两份供词,折好了塞进袖中,"海瑞和王用汲审的这两份供词我得给两个人先看看。等我回来,立刻发回浙江,明令赵贞吉重审。陈公公。""干爹。"陈洪连忙躬了下腰,"您老还是叫我儿子吧。"吕芳审望了他一眼,少顷说道:"也是。上阵父子兵,你是首席,平时我得尊着你一点,今天我就叫你洪儿吧。"陈洪这时立刻接道:"儿子在。"吕芳:"给赵贞吉的廷寄你立刻写,问他将这样的供词呈上来是诚何心!写完后等我回来再将海瑞和王用汲那两份供词一同八百里急递浙江,命赵贞吉叫海瑞王用汲重审。""儿子明白。"陈洪答了一声,却又问道,"倘若干爹回来之前主子万岁爷问起这个事,儿子们如何回话?"吕芳望了他一眼:"这几份供词也不能全瞒着主子。主子真要问起,便把赵贞吉谭纶他们审的那两份供词呈上去。那个时候我的事也该办完了,问什么话,你们不好回答往我身上推就是。"陈洪两眼望着地:"干爹放心,能拖儿子们一定拖到干爹回来。"吕芳望向另外两个秉笔太监:"打招呼,这里的事有一个字透出去,立刻打死!"那两个秉笔太监:"儿子明白!""快卯时了。"吕芳站了起来,"立刻叫酒醋面局找一坛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搁到我轿子里,我要出宫。"

史称严嵩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局外人却不知这份把持却是起早摸黑换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严嵩必须早起,在辰时初赶到西苑内阁值房,随时听候嘉靖传唤,朝局国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先意承旨了。多少奏疏,多少谏言斥责严嵩,据统计用得最多的是八个字:"阻断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这种现象。

因严嵩早朝,阖府早起便成了严府的规矩。夏日卯时,正是府院里养的几百只公鸡鸡鸣三遍的时刻。听着四处的鸡啼声,八十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两个婢女搀着从客厅中走了出来,院子里那顶八抬大轿立刻倾在那里,轿帘从一旁撩开了。

严嵩被搀着慢慢走到了大轿边,此日当值的门房从院门外奔了进来,直奔严嵩,跪下一条腿:"阁老,吕公公来了!"严嵩此时已有些耳背,但似乎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你说什么?哪个吕公公来了?"那个门房只好站了起来,斜躬着身子,一手挡着嘴,凑到严嵩耳边:"阁老爷,是吕芳吕公公。""开中门快迎进来!"严嵩来不及细想,立刻吩咐。吕芳已然在院门中出现了,微笑着,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抱着一坛子四十年的陈酿花雕。

徐阶没多久便也赶到了,是吕芳出西苑时就同时派人去叫的。所有的侍从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大客厅旁的饭厅四方桌边主位上坐着严嵩,上首客位坐着吕芳,下首客位坐着徐阶。严嵩其实已用过早点,但吕芳和徐阶却还是空着肚子来的。好在相府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转眼间桌上又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从第一屉上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可见此老之善会养生。

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一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个南宋官窑的青釉碟子。就在昨夜,三个人谁也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同进早餐;就在此时,三人谁都知道这顿早餐就像屉笼里的六个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吕芳带来的那坛四十年陈酿就摆在自己桌前。没有侍从,他正好自己站了起来,捧起了酒坛。

徐阶立刻跟着站起了,严嵩扶着桌沿也作出要站起的样子。"严阁老请坐。"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捧着酒坛自己也站着,"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说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

常言道酒满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二老竖起了耳朵,这样不按常理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

吕芳:"皇上这四十年不容易呀,严阁老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阁老入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个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们三人虽然职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说肠子知道。徐阁老。"徐阶仍然站在那里:"吕公公请赐教。"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你老也只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里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分了。可宫里的担子全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吕芳就是要逗出他这句话,待他说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这样说,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没有。这半杯敬了你老。两个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个平手了。"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过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请宣旨就是。"说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别价!"吕芳几十年跟嘉靖当差,敏捷远胜常人,一步便绕过桌子,在徐阶还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这就明说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徐阶半屈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请坐,坐下再说。"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里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这里有两样东西,是浙江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没敢呈交皇上,请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说。"说着将两份供词一份递给严嵩,一份递给徐阶。

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过供词,接着又各自从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双老花眼终于把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看完。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个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真如郑泌昌何茂才所言,是严世蕃他们叫浙江毁堤淹田,还敢通倭,就应该满门抄斩!"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说严世蕃叫他毁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证据?"

吕芳:"这话说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严世蕃,还扯上了杨金水。问他证据,却说烧了,这显然是在攀扯!一个指使他的疯了,另一个指使他的又没有证据。浙江却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徐阁老,皇上看了这个口供,倘若叫你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吗?"徐阶:"没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吕芳:"就是这句话。五月新安江发大水,九个县堤坝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县建德县和河道衙门贪墨了修堤公款。为了分洪,胡宗宪不得已在淳安建德决了口子,淹了一个半县,救了七个半县。当时就有马宁远李玄他们的供词,早已定了案的。现在那几个人都斩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个说法,牵扯了严世蕃牵扯了杨金水,这都可以慢慢查。但牵涉到胡宗宪怎么办?东南在打仗,几千人和几万倭寇在打,总不成这时将胡宗宪也槛送京师明白回话,让倭寇把浙江都占了!"严嵩手里捏的就是胡宗宪这张牌,这时却被吕芳打了出来,心中更是笃定,反而说道:"此事与胡宗宪绝无关联!也无须扯上宫里的人,要查就查严世蕃吧。"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牵扯这些事情,可这两份供词白纸黑字偏把事情都牵扯上了!赵贞吉在干什么?谭纶在干什么?难道连两个知县也管不住?徐阶这时也已经心乱如麻,偏偏一时又无法探知究竟。吕芳瞒着皇上,拿着这两份供词这时来见自己和严嵩,摆明了是怀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张居正指使赵贞吉谭纶为了倒严有意搅乱朝局。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里,那倒的绝非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自己,只怕还会牵涉到裕王!辩白!此时自己必须立刻辩白!

想到这里徐阶望着吕芳也望着严嵩沉重地说道:"这两份供词是陪审官海瑞主审,陪审官王用汲记录,并无赵贞吉和谭纶的署名。这不正常。我赞同吕公公的说法,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交皇上。不只不能牵扯胡宗宪,不能牵扯杨金水,严世蕃也没有理由牵扯。司礼监内阁应该立刻责问赵贞吉谭纶,案子怎么会办成这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严嵩也慢慢望向徐阶,眼虽昏花,里面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

徐阶:"司礼监的廷寄有吕公公安排。内阁的廷寄如果严阁老不好写,由我来写。"这就无须再说了,吕芳伸过手将徐阶面前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杯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

吕芳:"话说到这个份上,咱家也表个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还是同喝皇上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严嵩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只酒杯。

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这杯酒?"两个人还是沉默在那里。

吕芳:"二位阁老都是家大业大五福全归的人,咱家没有家,认了好些干儿子都是假的。杨金水已经在押往京师的路上,到京后皇上就会审他,那时咱家只怕连空杯子都没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没有严阁老,也不能没有徐阁老。只要二位阁老和衷共济,天下就乱不了。二位阁老就算不为了自己的身家,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朝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徐阶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严嵩。严嵩也端起了酒杯,对向徐阶。吕芳的眼紧盯着,两个人都把满杯的酒喝下了。

"这几日宫里的坎我去过,说什么也得保住二位阁老。还望二位阁老这几日谁都不要见,你们不发话,底下的人就不敢闹腾!"吕芳说完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全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