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梁晓声说:我们的时代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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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社会的疼痛(5)

有些中国人,真像“贴树皮”。其所“贴”之目标,随时代进展而变化,而转移。研究其“贴”的层次,颇耐人寻思。先是贴“官”。“某某局长啊?我认识!”“某某司令员啊?他儿子和我是哥们儿!”“某某领导啊?他女儿的同学的妹妹是我爱人的弟弟的小姨子!”七拐八绕,十竿子搭不上的,也总能搭上。搭上了,便“贴”。此真“贴”者。还有假“贴”者,虽也想“贴”,却毫无机遇,难以接近目标,在人前做出“贴”者语而已,为表明自己是“贴”着什么的。

我们在生活中,不是经常能看到一些人,为了巴结上某某首长,或某某首长的儿子女儿,极尽阿谀奉承,钻营谄媚,讨好卖乖之能事么?图的什么呢?其中不乏确有所图者。也有些人,诘之却并无所图,仅获得某种心理安慰而已。仿佛“贴”上了谁谁,自己也便非等闲之辈,身份抬高了似的。

继而“贴”港客。港客本也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我们同胞。相“贴”何太急?盖因港客在“贴”者们眼中都挺有钱。有钱,现今便仿佛是“高等华人”一类了。其实,他们除了比一般大陆人有些许钱,究竟“高”在哪儿呢?就钱而论,香港也绝非金银遍地,香港人也绝非个个都腰缠万贯。“港客”中冒牌的“经理”、伪装的“富翁”,心怀叵测到大陆来行诈的骗子,近几年仅披露报端的还少吗?

然而“贴”者们为了捞到点儿好处,明知对方是骗子,也还是要不顾一切地“贴”将上去的。骗子身上揩油水,更能显示其“贴”技之高超。

“贴”港客,比“贴”某某领导某某干部实惠。小则打火机、丝袜、化妆品、假首饰什么的,大则录音机、照相机、彩电、录像机,等等。只要替他们在大陆效了劳,论功行赏,是不难得到的。港客还似乎比某某领导某某干部们大方。你要从某某领导某某干部家拎走一台录音机?休想!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习惯收受而不习惯给予的。“贴”领导干部者,实“贴”权势二字也。古今中外,权势都并非可以白让人去“贴”的。得“上税”。以靠攀附上了某种权势而办成一般人们办不成的事的,统计一下,不付出什么的有几个?“贴”港客者,实“贴”钱“贴”物也。钱亦物,物亦钱,都是手可触目可见的东西,“贴”到了,实实在在。

港客照我看也分三六九等。

一等的正派地办事业和正派地经商。

二等的就难免投机牟利。

三等者,行诈行骗,不择手段,要从大陆揣两兜钱回去吃喝玩乐罢了。

某一时期大陆上穿港服者,留港发者,港腔港调者,港模港样者,“贴”港客者,假充港客者,着实使我们的社会和生活热闹了一阵子。

“贴”者为男性,不过令人讨厌;“贴”者为女性,那就简直愈发令人作呕了。男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技巧,女性“贴”者凭的是无耻和色相。凡“贴”,技巧也罢,色相也罢,总都是无耻一点。恰如馒头也罢,火烧也罢,总都少不了要用点“面引子”。有一次我到北京饭店去访人,见一脂粉气十足的妖丽女郎,挽着一位矮而胖的五十余岁的丑陋港客,在前厅趋来复去。女郎本就比港客高半头,又足蹬一双特高的高跟鞋,犹如携着一个患肥胖症的孩子,实在令人“惨不忍睹”,那女郎还傲气凌人,脖子伸得像长颈鹿,“富强粉”面具以下就暴露出一段鹅黄色来。仿佛被她挽着的是拿破仑。真让你觉着大陆人的脸,被这等男女“贴”者们丢尽了。

还有一次,我在一家饭店与我一位中学语文老师的女儿吃饭,邻桌有二港仔,与几个大陆“摩登”女郎举杯调笑,做派放肆。

其中一个港仔,吐着烟圈,悠悠地说:“我每分钟就要吸掉一角七分钱啦!”炫耀其有几个臭钱。

那几个女“贴”者便口中啧啧有声,表示无限崇拜,一个个眼角荡出风骚来。

另一个港仔,不时地朝我们的桌上睃视。终于凑过来,没事找事地与我对火。然后盯着我的女伴,搭讪道:“小姐,可以敬一杯酒?”

她红了脸,正色道:“为什么?”

“因为你实实在在是太美丽了呀!我来到北京许多天啦,没见过您这么美丽的姑娘呀!”那种港腔港调,那种涎皮赖脸的样子,使我欲将菜盘子扣他脸上。

我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奉承,她是我妻子。”

对方一怔,旋即说:“真羡慕死你,有这么美丽的一位妻子哟,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电影演员啦!”

我的女伴的脸,早已羞红得胜似桃花。她的确是位美丽的姑娘,那几个女“贴”者与之相比愈加显得俗不可耐。

“你的眼力不错。”我冷冷地说,决定今天扫扫这两个港仔的兴。

“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呢,我们是……”他摸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一股芬芳沁入我的鼻孔。名片我也有。二百张。印制精美。我们编辑部为了工作需要,给每个同志印的,也是喷香的。我用手指轻轻一弹,将那张名片弹到地上,说:“你们可不配与我交朋友。”他打量了我一番,见我一身衣服,旧而且土,问:“您是什么人物哇?”口气中含着蔑视。

我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作协会员证,放在桌上,说:“我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虽然是小人物,可这家餐厅的服务员中,就必定有知道我的姓名的。”

一位服务员小伙子来撤菜盘,我问:“看过电视剧《今夜有暴风雪》么?”那几天正连续播放。回答看过。我说:“我就是原作者。”小伙子笑了,说:“能认识你太高兴了,我也喜欢文学,就是写不好,以后可以去打扰你吗?”我说:“当然可以。”就从记事本上扯下一面,写了我的住址给他。那港仔讷讷地不知再唆什么话好,识趣地退回到他们的桌旁去了。那一伙俗男****停止了调笑,用各种目光注视着我们。我的女伴低声说:“咱们走吧。”我说:“不。饭还没吃完呢!你听着,我出一上联,看你能不能对——男‘贴’者,女‘贴’者,男女‘贴’者‘贴’男女。”她毫无准备,低下头去。我又说:“听下联——红苍蝇,绿苍蝇,红绿苍蝇找苍蝇!”说罢,站了起来。她也立刻站起。我低声说:“挽着我的手臂,咱们走。”她便顺从地挽着我的手臂,与我一块儿走了出去。

走到马路上,走了许久,我一句话未说。她欲抽回手臂,然而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不安地问:“你怎么了?”我这才说:“听着,你知我将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你就要调到广州去工作了,那里这类港客也许更多,那类女孩子们也许更多,如果你变得像她们一样分文不值,一样下贱,你从此就别再见我了。见了我,我也会不认识你!”

她使劲握了一下我的手,低声说:“你看我是那种女孩子么?”我知她绝不会变成像她们那样,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常想,中国人目前缺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金钱么?为什么近几年生活普遍提高了,中国人反而对金钱变得眼红到极点了呢?在十亿中国人之中,究竟是哪一部分中国人首先被金钱所打倒了?!社会,你来回答这个问题罢!

有一次,我在北太平庄碰到这样一件事:一个外地的司机向人询问到东单如何行驶路近?那人伸手毫不羞耻地说:“给我两元钱告诉你,否则不告诉。”

司机又去问一个小贩,小贩说:“先买我一条裤衩我再告诉你。”司机长叹,自言自语:“唉,这还是在首都啊……”那天我是推着自行车,带儿子到北太平庄商场去买东西。儿子要吃雪糕,尽数兜中零钱,买了四支。交存车费时,没了零钱,便用一元向那卖雪糕的老太婆兑换。她却问:“还买几支?”我说:“一支也不买了,骑车,还带孩子,拿不了啦。”她说:“没零钱。”将一元钱还我,不再理我。我说:“我可是刚刚从你这儿买了四支啊!”她只作没听见,看也不看我一眼。倒是看自行车那老人,怪通情达理,说:“算啦,走吧,走吧。”又摇首道:“这年头,人都变成‘钱串子’了……”所幸并非人人都变成了“钱串子”。否则,吾国吾民达到了小康生活水平,那社会光景也实实在在并不美好。看来,生活水平的提高与民族素质的提高,并不见得就成正比。

门户开放,各种各样的外国人来到中国。“贴”者们又大显身手,以更高的技巧去“贴”外国人。此乃“贴”风的第三层次。我看也就到此了。因为“火星人”三年五载内不会驾着飞碟什么的到中国来。据说“火星人”类似怪物——果真有的话,不论技巧多么高超的男女“贴”者,见之也必尖叫惊走。“贴”风有层次,“贴”者则分等级。

一等“贴”者,“贴”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加拿大人、意大利人、瑞典人……

二等“贴”者,就“贴”黑人。在这一点上,颇体现了中国人的国际态度——不搞种族歧视。

三等“贴”者,只有依旧去“贴”港客了。一边“贴”住不放,一边又不甘心永远沦为三等,有俗话说:“骑着马找马。”

有一次麦克对我说:“你们中国人如今在外国人面前怎么变得这么下贱了啊?和外国人认识没三天,就会提出这样那样的请求,想摆脱,却纠缠住你不放……”

我虎起脸,正色道:“请你别在我家里侮辱中国人!”

他没想到我会对他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怔怔地望了我片刻,不悦而辞。其后旷日不至,我以为我把他得罪了。他终于还是来了,并诚恳地因那番说过的话向我道歉。

其实麦克的话,对某些中国人来说,是算不得什么侮辱的。他不过说出了一种“下贱”的现象。“贴”外国人者,已不仅是为了钱,为了物,还为了出国。“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们的老祖宗自尊若此,实乃可敬。

7.关于“跑官”

“跑官”也就是四处托朋友,找关系,探后门儿,傍权势,为自己当官走捷径的勾当。不知它是老百姓对此现象的形容,还是某些人自身的经验总结,总之已成了一个人们都懂的词。

时下新词层出不穷,“跑官”一词属于一个小的“系列”。相应的就有了“亮话儿”与“潜颂”二词。

略一想,其实“跑官”也算不上新词。古时候中国的官场上就有那一种现象,只不过不叫“跑官”,叫“捐官”。“捐官”就是买官。买官也要托朋友,找关系,探后门儿,傍权势的。否则花了金子银子,却不一定能买到理想的官位。理想的官位,对古时候想要买官的人又叫“肥缺”。

“缺”就是空着,“肥”当然指有“油水儿”,有“捞头儿”。

中国也大,需官也多,说缺便缺。明明不缺,也完全可以再为“捐官”的人们虚设些“缺”。“捐官”之人终于圆了官梦,皇帝老儿收了金银,所谓两全其美,“按经济规律办事”。“捐官”也是一种经济投资。若“捐”得一个“肥缺”,三五年内,所花的“成本”收回,以后就白赚了。所以古时候那“捐”成了官的人,上任伊始,十之八九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们“捐官”,才不干“赔本赚吆喝”的事呢。中国文字有学问,明明是一方买一方卖,却偏要说成“捐”,仿佛慈善行为。一个“捐”字,使皇帝老儿卖得体面,使“捐官”的人们买得体面。

“跑官”的“跑”字也用得好,活脱儿道出了那一种急促、忙碌和辛苦。时代毕竟进步了,处处有竞争。“跑”得不及时,别人“跑”在前头,捷足先登,岂不悔之晚矣!

由“跑官”现象,使我常联想到这么一件事:美国第二十八位总统伍德罗·威尔逊,曾任新泽西州州长。在他任职期间,一天晚上,有人打电话通告他,一位本州的参议员去世了。

威尔逊还没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电话又响了。这次来电话的是本州的一位著名政客。

政客直言不讳地说:“州长先生,我想代替那位参议员。”人刚死,消息还未见报,追悼会还没开,便迫不及待地想“代替”了,及时得没法儿再及时。威尔逊沉默片刻,冷冷地回答:“如果真能那样,再好也不过了。只要殡仪馆不反对这件事,我本人完全同意。”威尔逊之幽默的艺术,一点儿也不比中国文人弄文字差劲儿。至于“亮话儿”一词,是指说得“帅”,说得“酷”,说得“满”而“漂亮”。

一秀才死了,想在阴间圆官梦,故一心取悦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即兴献“屁颂”一篇曰:“高竦金臀,弘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兮麝兰之珠,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此即“亮话儿”一例,乃“跑官”者必备之技巧。

某科长向处长,或某处长向局长提“意见”,霍地站起来,急赤白脸,朗朗大声曰:“我不怕穿小鞋!我不怕打击报复!这意见闷在我心里很久很久了!今天当着众人大家的面,我是非提不可!……我的上级你呀你……你为了工作,怎么可以全然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啊!……”

此乃“潜颂”之一例,似乎相声里用作过“包袱”的,也乃“跑官”者必备之技巧。每一组新词儿的出现,都至少意味着又一种新世相的产生。通过那些新词儿,看那些新世相,再古今中外地联想联想,挺好玩的呢……

8.中国档案制度质疑

事实上,每一个中国人都有两份户口。一份证明身份;一份记载个人历史。那第二份“户口”,即每一个中国人的档案。它从我们的中学时代开始由别人们为我们“建立”了。以后将伴随我们的一生。两份户口都与中国人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二十余年前,又简直可以说驾驭着我们的一生。

第一份户口就不多说了。当年对一个城市人最严厉的处罚,便是注销户口。这种处罚每与刑律同时执行。现在不这样了,乃是法律的进步。现在某些城市,已开始松动户口限制,乃是时代的进步。